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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小说: 西风烈:大秦帝国前传      作者:金满

邯郸城的城楼上,赵豹面色沉重,如临大敌。比黑夜更黑的是城门前黑翼兵团的战阵,无数的金属利器折射着点点寒光。赵豹知道这个战阵一旦启动将意味着什么,他顾虑的不仅是黑翼兵团无坚不摧的战力,他更顾虑城中将士对主父的同情。无数赵人正引而不发,黑翼兵团就像是一颗火星,能将所有赵人的仇恨燃成一场冲天大火。赵国的王廷和百余年的基业,会在这场大火中化为乌有。

赵豹沉声喝道:“项将军,你如若令部众放下兵器,新王将赦免你和黑翼骑士犯下的大罪,并封你高官重爵!”

项离策马于战阵之前,蓦然爆出一阵狂笑,“王?我项离和黑翼骑士的心中只有一个王,那就是被你们害死在沙丘宫中的赵王!”

赵豹怒道:“项离!不要为了你的一己私恨,使得赵国生灵涂炭,使我赵国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项离冷笑道:“你如若能够平息五千黑翼骑士失去亲人和赵王的愤怒,我项离即刻离开邯郸,离开赵国!”

赵豹劝道:“黑翼勇士们!你们是赵国最优秀的战士,怎能用剑锋指向你们昔日的同袍,指向赵国的王廷?”

黑翼骑士们齐声怒吼:“交出公子成和李兑!交出公子成和李兑!”

愤怒的声浪越过高大的城墙,传至邯郸城中每一个人的耳边。无数百姓暗藏利器,准备在黑翼兵团发起攻击的同时,杀死守备城门的兵士。

公子成此刻正守在新王赵何身边,李兑缩在灯影里,强忍着不让身体战抖。

赵何好奇地问道:“相国,他们为何要抓你和李兑?”

公子成阴沉着脸回道:“因为臣等拥护大王。”

赵何问:“你们拥护寡人,他们为何反对?”

公子成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他们,是要谋反!”

李兑声音颤抖地插话:“相国,再不给他们答复……他们就要攻城了。”

公子成:“往邯郸云集的大军还要多久赶到?”

李兑:“还要两个时辰。”

公子成沉声道:“你告诉赵豹,让他用一切办法稳住叛军两个时辰。待大军一到,里应外合,活捉项离,我要将他千刀万剐!”

城楼上赵豹犹在劝说黑翼兵团:“黑翼勇士们!你们的要求已遣人禀告大王,大王正召集廷议——两个时辰后便有分晓!”

战阵前项离大笑道:“阳文君当我等三岁小儿一般戏耍。”

项离手一抬,黑鹰旗帜朝城楼方向一点,战阵轰然变成锥形,兵锋直指邯郸城门。而此时城门内的守兵已各怀异心,准备随时发难,打开城门。

赵豹厉声喝道:“项离!你将成为赵国的千古罪人!”

项离早已失去耐性,狂躁地吼道:“杀!”

“慢!”赵决突然拦在战阵之前。

“你要干什么?”项离有些不解。

“项大哥,你不能攻打邯郸!”

项离怒不可遏,“你忘记主父是如何死的吗?你的杀父仇人此刻正在城里享受高官厚禄!”

“至死也不会忘记!”

“那你是何意?”

“主父如果在世,也会阻止你攻打邯郸。他一生都在为赵国的强大而努力,甚至为这个理想葬送了自己的性命。而此时,他亲手提拔的将领和训练出来的军队,正要摧毁他用生命换来的今日赵国!”

“别跟我讲这么多大道理!老子只知道,主父有恩于我,我要不能替他报仇,又算什么男人!”项离抽剑大喝,“让开!”

赵决缓缓抽出佩剑,“我只要还活着,就不会让你攻城!”

“好……”项离怒极反笑,“擂鼓!”

号令进攻的战鼓隆隆擂响,被严厉训练出来的黑翼骑士条件反射般往前推进,铠甲金戈摩擦出齐整的轰鸣。

“再往前一步我便死在你的面前!”赵决尖厉地喊叫道,剑刃同时横上了自己的脖子。

“你是不是疯了?”项离怒吼着举起右手,战鼓停歇,战阵复又静止。

“项大哥,对不起,我没有选择!我血管里流淌着赵姓王族的血液,就必须维护赵国的基业。”赵决眼中满是坚决,剑刃割破了颈上的肌肤,鲜血顺着剑锋滴落。

“报——”一骑从夜色中飞驰而来,瞬间便到了项离马前,“禀报将军,救援大军离邯郸已不足五十里,正在对我军形成合围!”

项离指指赵决,神情既愤怒又无奈。战机已逝,此时就是攻城也来不及了。

“梯次往西面撤离!”项离沉声下令。号角呜鸣,旗帜翻点,黑翼兵团转换成撤退防御阵形。

“还不上马?等着公子成请你赴宴?”项离一把将僵在那儿的赵决提上战马。

赵豹眼看着黑翼兵团潮水般退去,脚一软,跌坐在地。

“当我回来的那天,所有的赵人都要为抛弃主父而悔恨!赵人的尸首会堆成高山!赵人的亡灵会遮蔽天空……”项离的声音自暗夜中远远飘来,是一个复仇的诅咒,又像是一个恐怖的预言。

寅时的咸阳宫一片沉寂,离日出还有一个时辰。此时是一天中最黑的时刻,所有的一切似乎都睡去了。守在秦王寝宫门口值夜的宦官打着哈欠,睡意一阵阵袭来,终于倚着柱子闭上了眼睛。

一人脚步急促地从回廊转入寝宫外殿,须臾便走至寝宫门前,威严地对宦官说道:“进去禀报大王,我有要事求见!”

宦官一个激灵,猛然从梦中惊醒,“穰……穰侯。”面前之人正是魏冉。

宦官迟疑着说道:“大王批阅奏章至鸡鸣方才睡下,此时叫醒恐怕……”

魏冉沉声道:“边境军事紧急,否则本侯也不会此时入宫!”

“请穰侯少候……”宦官推门进去。

少顷嬴稷披一领棉袍出来。魏冉正要行礼,嬴稷冲他摆下手,“何事?”

魏冉躬身道:“大王,河东郡星夜传回消息:攻击沙丘宫的五千赵国骑兵正被赵国大军追赶,骑兵已至河东郡的秦、赵边界,有越过界河、进入秦国的迹象。按消息中对骑兵将领的形容,臣判断此人应是项离。”

“项离!”嬴稷双眸一亮。

“正是。”

嬴稷心脏一阵狂跳,“传令河东郡守:助此支骑兵渡过界河,阻击尾随赵军!”

“诺!”魏冉疾步退下。

“等等!”嬴稷指着魏冉命道,“此事不要声张,你亲自赶赴河东,将五千骑兵妥善安置后速带项离来见寡人!”

天边透出微微的鱼肚白,黑翼兵团背倚秦、赵界河,驻成一个临时的半月营。靠外围的骑士负责防御,靠河一侧的正紧张地砍伐树木,赶制木筏。

“项大哥,你真的要将黑翼兵团带去秦国?”赵决神情悲伤。

“不是我要将他们带去秦国,是他们只能去秦国。”项离望向东面的天空,大军快速行进所形成的云团正缓缓朝这边移动。

“可是……他们是赵人。”赵决望向神情坚定的黑翼骑士们。

“从他们亲手射杀亲人那刻起,从主父死在他们面前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再是赵人!赵国再没有值得他们留恋和奋斗的东西!赵国留给他们的,只有仇恨和伤痛!”

“或许……新王会宽宥他们。”

项离冷笑,“宽宥?在赵国王廷等待他们的只会是处死的诏令!”

赵决还想说点儿什么,却被闯上来的喜打断。

“将军!”喜的手指向对岸。

迷蒙的晨雾中走出一列列黑色衣甲的秦军,没有携带兵器,只扛着一艘艘的木船。两军隔河沉默地对望,望着曾经的对手和敌人。

秦军中一名将领上前,朝对岸高声喊道:“奉秦王令:全力帮助你们渡过界河!阻击尾随赵军!”

在秦军的协助下,天色大亮时,五千黑翼骑士几乎都已渡过了界河。当最后一条空船靠上东岸,东面的土坡上,现黑压压蒙蒙的赵国大军。此时东岸只剩赵决和几名骑兵。

“赶紧上船!”项离冲着对岸急吼。

几名骑兵连人带马登上木船,接下来的一幕却让项离目瞪口呆——还站在岸上的赵决一剑劈断了缆绳,脚同时大力蹬上木船,木船漂漂荡荡地离开了东岸。

“你要干什么!”项离的心沉了下去,心中明白了赵决想干什么。

赵决喃喃地说:“项大哥,我是赵国的公主,我不能背叛我的国家,你要保重。”

项离只见赵决嘴唇翕动,却听不清赵决在说些什么。他冲上一艘木船,没等夺过竹篙,已被喜和几个属下抱住。

“将军!来不及了!”喜死死地抱着项离,赵军已将对岸淹没。

“你们给我听着!公主如若在赵国少了一根头发,我发誓你们都会后悔的!”项离挣扎着向对岸嘶吼,眼睁睁看着赵决被下了兵器,推入军中。

秦将领着项离和黑翼兵团在一片平原扎营,送上肥牛美酒犒军。在穰侯未到之前,谁也不敢将这些人放进河东郡任何一座城邑。

营中燃起几十堆篝火。骑士们围着火堆喝马奶、吃烤肉,并不喝酒。面对陌生的土地和环境,黑翼兵团的每个人都没有放松警惕。

项离远离部众,独自坐在一道土梁上,望着东面铅灰色的天空发呆。云层缓慢而沉重地移动,苍穹就像这世事一样变化无常,令人感到既神秘又畏惧。

“弟兄们都还好吧?”项离没有回头。

喜不知何时已走到项离身边,手中提着一块熟牛肉和一个沉甸甸的皮囊。

“没有听见有人抱怨……”喜担忧地看着项离,“将军,你还是吃一点吧……”

项离摇摇头,还着望着远处:“喜,你怪不怪我把你们带到今日这步田地?”

喜坚定地回道:“除了主父,将军是我最敬仰的人!如今主父死了,喜一定会追随将军,至死不悔!”

项离站起来,深深地看着喜的眼睛,“好兄弟!”

“秦国来人了。”喜望向平原西面,一列马队护送着一队牛车朝军营方向开来。

大帐中众将肃立两侧,项离起身相迎,拱手走进来的是一身华丽服饰的魏冉。魏冉的神情有一丝诧异——几年未见,项离褪去了少年青涩,一身不怒自威的大将气势。

魏冉朗声对项离说道:“拜见将军!在下秦国穰侯魏冉,奉秦王诏令,送上牛酒黄金,犒赏大军!”众将在侧,他不便与项离相认。

“在下项离,拜见穰侯!”项离欲向魏冉行单膝跪礼——魏冉对他有授剑之恩,受此拜并不为过。

“项将军折杀本侯了!”魏冉慌忙阻止了项离。

“穰侯请入座!”项离与魏冉相视一笑,携手走上主座。

转达秦王的慰问之意和交接犒军物资清单后,穰侯话入正题:“本侯有个不情之请,还请项将军和各位将军见谅。”

“穰侯请说。”

“为避免摩擦与不必要的误会,在我王正式将贵军纳入秦军编制之前,贵军可否暂时交出兵器?”魏冉此话刚一出口,帐下数将面现怒容,手都搭上了剑柄。

项离朝帐下压下手掌,对魏冉含笑说道:“素闻穰侯剑术高超,可否听过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魏冉笑道:“此乃江湖剑客迂腐之言,又岂可用于大军律法。”

项离正色道:“匹夫尚视交剑为大辱,又何况我帐下是五千骁勇刚烈的黑翼骑士。荣誉是他们的一切,除非他们全部战死,否则他们永不会放下手中的兵器。”

魏冉神情有些尴尬,起身向帐下深深一揖,“本侯冒犯了,请各位将军见谅。”

项离亦起身说道:“项离也有几个不情之请。”

魏冉转向项离,“项将军请说。”

项离朗声说道:“一、黑翼兵团归入秦军后,不可拆散,不可缩编;二、除了本将,任何人不可直接调动黑翼兵团;三、所有将士的俸禄军饷,不得低于原来水准。战功奖赏,与秦国军士一视同仁。以上三条,穰侯若不能应允,项离即刻便另投他国。”

魏冉沉吟片刻后说道:“项将军所提要求在情在理,但在奏请大王之前,本侯不敢擅自应允。我王久闻项将军威名,甚是仰慕,命本侯请项将军与本侯共赴咸阳。项将军何不在面见秦王之时,亲自奏请?”

咸阳宫勤政殿内嬴稷坐立不安,几名近侍宦官都被他先后赶去了宫门探听。几年未见项离,也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是否还和从前一样顽劣。寡人要封他为将军,不,封他为大良造!让他统率秦国所有兵马!嬴稷心中一阵阵激动,他太想念项离了。

“大王!来了——来了!”景德面带喜色地小跑进来,“已经到殿前待召了!”

嬴稷心脏一阵狂跳,疾步冲到门口后又站住,强压着兴奋说道:“宣!”

站在殿阶下的项离有些忐忑。这几年他时刻关注着秦国,一切都在说明秦王已是一个真正的王者,项离不知道现在的秦王是否还是他从前的兄弟。

“大王请二位进去。”景德一脸巴结的表情。

“项将军请。”魏冉退后一步,让项离先行。项离懒得客套,快步向殿门走去,步伐沉稳有力。魏冉看着项离的背影,眼里有些复杂的东西。

勤政殿内光线明亮,那个正襟危坐在王座之上的青年,正是阔别的嬴稷。

“拜见大王!”项离有力地一喝,单膝跪出一身威武之气。

嬴稷的嘴唇翕动几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魏冉何等明事,躬身说道:“大王,臣请先行告退。”

嬴稷挥挥手,魏冉和宦官近侍都退了出去。殿中只剩嬴稷和项离,项离还在王阶下低头跪着。嬴稷从阶上走下,围着项离慢慢踱步。项离却依旧低着头。

嬴稷伸手敲敲项离的头盔,“想装到什么时候?”

“末将不明白大王的意思!”项离回答得中气十足,慢慢抬起头来,目光温暖而明亮——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笑容,唇角向右牵起。

“起来!”嬴稷一脚踢上项离的屁股。

项离起身,含笑看着嬴稷。

嬴稷一把抱住了项离。两人都说不出话来,眼里笼上了水雾。

嬴稷放开项离,盯着上下打量一阵,“像个大将军了。”

“你也像个真正的大王了。”

“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很多事情,有了你我才能放手去做。”

“别给我灌迷魂汤,这几年我不在你也没闲着。”

“要统一天下,这些还远远不够。这几年我做的一切都是为秦国东进铺平道路。”

“接下来你想如何做?”

“封你为大良造,统领秦国兵马,择日便开始实行东进战略!”

项离思忖片刻,“先不说我是否有指挥秦国兵马的能力。我在秦国未有寸功便被封最高军职,在朝中军中都会引起纷乱。秦国大军未动,内乱便起,败迹已现,这不是明智之举。大军东进之前,还有很多准备要做。”

“你没有让我失望。”嬴稷面露赞许之意,“就凭此番话,你已具备大将之才。大良造之位,非你莫属!”

项离揉揉肚子笑道:“国是回头再议,我这鞍马劳顿的,大王是否该先请我吃一顿?”

嬴稷大笑,“早已为你备下了。”

宴是盛宴,酒是美酒,嬴稷却看项离吃得心神不定,没有从前那般大快朵颐的畅快。

嬴稷问道:“有心事?”

项离摇摇头。

嬴稷又说:“黑翼兵团依你所言,每个将士再晋爵两级,赐给家宅良田,军俸双数发放。”

“谢大王隆恩。”项离起身谢恩,却并不是特别高兴。

“都下去。”嬴稷挥下袖子,侍奉宴席的宦官宫女们退了出去。

“想见商君了吧?”

“他老人家是否安好?”

“走!”嬴稷一推杯盏站了起来,“去书苑!”

书苑依然高旷阴暗,和项离走时几乎一模一样,项离常读的几册兵书还是放在案头,沙盘蒙了灰尘。项离抚摩着沙盘、条案、书简,一切都仿佛就在昨日。

“爷爷——”项离喊一声,连绵不断的回音使书苑愈加空旷清冷。

两人默站了一会儿,却没有人出现。

“爷爷!项离回来了!”项离的声音里有急切。

静待片刻,依然没有人应声。项离望着嬴稷,好像嬴稷隐瞒了他什么。

“商君隐居以来不见世人,也许……也许连你也不想见。”嬴稷自与项离别后,也再没见过商鞅,但每月仍遣人将食物用品送进书苑。

“商君会见我!”项离猛然冲下石阶,带翻了书案。

无数的书架间项离奔走寻找,一声声的呼唤令人心悸。嬴稷心下暗叹:项离自小没有亲人,三年与商君朝夕相处,已将老人当做了唯一的亲人。可是,项离是否将自己当做亲人了呢?他总觉得此次再见项离,虽还是像从前一般打闹,却有了说不清的隔阂。嬴稷心中隐隐有些不安。项离倏然又没了声响,嬴稷朝声音消失的方向走过去。

一圈书架围成的空地上,一面巨幅白布自梁间悬下。项离呆立于布前,仰望着布上两列重墨古篆大字,泪水簌簌滚落。

白布上写着十六个墨迹犹新的大字——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

嬴稷自黑暗中缓缓走出站定,与项离一起仰望着字迹发呆。

良久后嬴稷叹道:“商君穷尽一生的追寻,都在此十六字中。商君虽不见你,却为你留下了疗治这战国乱世的良方……”

项离面朝两列大字跪下,郑重地在地上叩了三个响头,“商君,孙儿牢记您的教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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