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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小说: 西风烈:大秦帝国前传      作者:金满

嬴稷走的第二日,樗里疾率军护送武王灵柩开往咸阳。迎接大军和灵柩的,是后宫女人们死去活来的哭声,是公子们哭声下难以掩饰的喜悦。

盛大而隆重的国丧持续了一个月。在那一个月里,咸阳城是白色的——白色的旗幡,白色的衣甲,以及大雪般飘飞在空中的冥钱……

在那一个月里,发生了很多事情——与武王斗力举鼎的孟贲被樗里疾灭了九族,几个公子莫名其妙地死去,掌管宫廷禁卫的郎中令和卫尉、掌管京城屯兵的中尉,换了几次人选——但有一个人的位置一直没动,他就是执掌全国兵权的樗里疾。

嬴稷一直没有出现,就连武王下葬那天也不见他的踪影。可项离从没听见一个人提起过嬴稷,似乎世上从来就没有嬴稷这个人。项离陷入了深深的疑惑当中,他在每日的值岗巡逻中焦急地等待着,等待嬴稷的出现。

立秋那天的清晨,阳光依旧炙热刺眼,将咸阳宫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光线中。

项离按着剑柄,和几个禁卫一起,挺立在冀阙殿巨大的朱红色廊柱下。大殿上正进行着一场激烈的廷议,咸阳大夫以上的官员几乎全部在场。

大臣甲高声说道:“太后,国不可一日无君!先王已下葬三日,拥立新王一事却迟迟未决,久则生乱,还请太后尽快决断!”

惠文后端坐在王座边的坐席上,神情冷漠,身侧立着泪痕未干的武王后。

惠文后不急不缓地说:“按照秦国祖制,已故君王没有子嗣的,由其兄弟继位。列位大人可在武王的兄弟中,推举一位贤明的公子继位。”

大臣乙上前一步禀道:“公子雍素有贤名,堪当大任,臣推举公子雍继位!”

大臣甲紧接着大声说道:“公子雍之贤举朝皆知,但其兄公子壮除了贤明之外,还立有赫赫战功!所以臣推举公子壮继位!”

两个大臣做戏般地说完,大殿上一时陷入了沉寂。惠文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大臣们的反应。公子雍和公子壮都是由她亲生,不管是哪一个继位,都无损于她的权势。

大臣丙终于按捺不住,愤懑地说道:“武王元年,我国旱灾,农物歉收,公子雍为催取高利贷,阴使门客豪强打死打伤其封地百姓上百人,在下不知何‘贤’之有!‘蓝田之战’中,公子壮所率之部损兵折将,为逃避军法惩处,竟斩下百颗战死秦兵的头颅冒领军功!如此‘战功’,岂不令秦军将士寒心!”

大臣甲叱道:“一派胡言!你有何为证?”

大臣丙目光迎上:“秦人的良心为证!”

“既是没有证据,便是造谣犯上!”大臣乙冲殿外大喝,“来人哪,将此人拿下!”

大臣丁向大臣乙骂道:“住嘴!你有何权利在朝堂之上发号施令?难道你自比大王?”

大殿上一时人声鼎沸,众臣们分为两派相互谩骂、攻讦。殿下的禁卫们面无表情地平视前方,恪守着自己的职责。

“够了!”惠文后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愤怒与失望,“右丞相,您是三朝元老,又是武王的叔叔,在这个时候,您老可得说句话呀。”

大臣们都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转向樗里疾。现在也只有兵权在握的樗里疾,能决定天命所归。樗里疾从廷议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此时依然微闭着双眼,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

“右丞相?”惠文后提高了些声调。

“啊?”樗里疾睁开眼睛,左右看看,“哦……散朝了?”

殿上响起一阵哄笑。

惠文后强压着不快,挤出一丝笑意问道:“右丞相,大臣们推举壮儿、雍儿继位,您老看哪一个最为合适?”

“哦……刚才那个谁说的,武王还有几位兄弟没到咸阳?”

大臣丁拱手回道:“回右丞相,是下官所说。武王本有九位兄弟,除国丧期间暴毙的四位,尚有公子壮、公子雍和未在咸阳的公子市、公子悝、公子稷。”后三位公子皆由芈八子所生。

“哦……”樗里疾拈着下颌的胡须,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有五个,是否应待所有公子都到了再推举新王人选?”

惠文后脸色铁青起来:“既然这么多男人都拿不定主意,那我这女人可就要专断了!”惠文后目光凌厉地扫过,大殿上鸦雀无声。

“姐姐好专断啊!”一个清脆的女声自殿口传来。

樗里疾猛地睁大眼睛,双眸霎时晶亮起来。

惠文后恼怒地咬紧了牙齿,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走进了大殿。惠文王活着的时候,她就劝惠文王杀了这个女人,结果惠文王只把这个女人送去了燕国。

众臣把目光转向殿口,一名三十余岁的美艳妇人正从容地走进来,她身后跟着国丧期间一直没露面的公子市、公子悝、公子稷,三个公子的后面是分别举着赵国、燕国节杖的两名使者。

群臣窃窃私语:“芈八子?她怎么从燕国回来了?”

立在殿外的项离冲嬴稷挤挤眼睛,嬴稷转头看向朝堂,神情庄重肃穆。

“芈八子,没有大王诏令,你知道私自返国该当何罪吗?”惠文后话音里暗藏杀机。

芈八子淡然一笑,“殿上哪个是大王?”

“你……”惠文后一时语塞。

“本使有燕国国书要宣!”燕国使者高举起象征燕国尊严的节杖。

“贵使请宣。”樗里疾双手一拱,精干威严的样子和刚才判若两人。众臣纷纷按廷议时的秩序站定。

燕使在大殿中央站定,郑重地展开一卷帛书,朗声宣道:“燕、秦素为友好之邦,互派公子入质有伤两国之间的信任和友谊。现特将在我国为质的芈八子、公子稷送回,以示我国诚意!”

“谢燕王!”樗里疾向燕国节杖行礼。

“谢燕王!”众臣跟随樗里疾行礼。

“本使有赵国国书要宣!”赵国使者高举起赵国节杖,秦国众臣正色聆听。

“闻秦国武王驾崩,我国君民不胜哀悼,又闻武王无子,我王特遣使节入燕,将公子稷迎返秦国继承王位!”

赵使宣读完毕,众人惊愕,大殿上一时静得落针可闻。

“荒谬!”惠文后尖厉的叫声刺破大殿上的静谧,“秦国立谁为新王是秦国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他赵王指手画脚了!你们这是干涉秦国内政!”

“尊贵的太后!”赵使向惠文后弯腰说道,“秦国如果迟迟不能拥立新王,势必会引起内乱和战争。我国和秦国是邻邦,到时候战火必然会蔓延至赵国境内。所以我国帮助秦国早日拥立新王就是帮助我们自己,并不是干涉秦国内政。”

惠文后冷冷地说道:“如果秦国不按赵王说的做,赵国又能怎样?”

赵使微笑回道:“如果惠文后收到边境传来的消息,就不会这样问了。”

群臣又是一阵骚动。樗里疾看向芈八子,芈八子唇角含着微微的笑意,一双眼睛正望着他。樗里疾慌忙低下了头——十几年前和芈八子的一夜风流,如今想起来就让他面红耳赤。

“边警——边警——”一个声音由远及近,逐渐清晰明亮起来,群臣更是惶恐不安起来。

“肃静!”樗里疾出列一吼,依稀可见其在战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风采。

“报——边境警报!”一名风尘仆仆的驿卒跑入殿中跪下。

“说!”樗里疾沉声喝道。

“赵国代相赵固率十万大军驻于秦赵边境,有随时向我戍军发起攻击的迹象!”

驿卒话音方落,群臣一片哗然,就连樗里疾的神情也凝重起来。赵国至赵雍继位以来,国力军力已凌驾于关东五国之上,和秦国几乎难分伯仲。别说是在此时,就是在平日,秦国也不愿轻易与赵国交兵。

“赵使,这是何意?”樗里疾威严地注视着赵使。

赵使从容答道:“右丞相和诸位不必惊慌,我国并无与秦国开战之意。我们大王只是顾虑,万一秦国不愿拥立公子稷为王,其他公子又兵戎相见,十万大军只是加防边境而已。”

“是否秦国不立公子稷为王,赵国便要大军压境?”惠文后冷笑着问道。

赵使含笑不语。

“那本宫只能先拿贵使的人头祭旗了!”惠文后长袖一挥,殿后哗啦啦涌出两队甲士,将殿上众人分成几堆围住,出鞘的铜剑寒光凛凛地指向众人。

“魏冉!你想干什么?”樗里疾喝问为首的一名中年人。

“卑职职责所在,如有冒犯,还请右丞相和诸位大人见谅!”答话之人身形魁梧,面白无须,一双深陷的眼睛如鹰眼一般锐利——正是郎中令魏冉。郎中令官职不大,却统领着三千护卫内廷安全的郎官。此时郎中令突然发难,樗里疾纵是掌控秦国几十万兵马,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王座旁的惠文后突然爆出一阵冷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众臣悚然。

惠文后从阶上走下,在芈八子面前停住,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又输了。”

芈八子嫣然一笑,“是吗?”

芈八子的脸上看不见一丝失败者的沮丧,这让惠文后感受不到一个胜利者应有的快感。惠文后愤怒了,齿间一字一顿地逼出三个字:“杀了她。”

很多大臣都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沙漏的声音丝丝缕缕,预料中的惨叫声并没有响起,大臣们又睁开了眼睛。

“郎中令!我让你杀了她,你没听见吗?”惠文后瞪着魏冉。这个当年流落到秦国的剑客,是由她一手提拔并安插在现在位置上的。她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很抱歉,身为护卫内廷安全的郎中令,我不能对先王的妻子举起利剑;身为一个正直的剑客,我更不能对自己的姐姐不敬。”魏冉将剑回鞘。

“姐姐?你说她是你的姐姐?”惠文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她是我的姐姐。”

魏冉轻轻的一句话,对惠文后来说却像五雷轰顶。满朝大臣心中五味杂陈,情势优劣在电光火石间转换得天翻地覆。

“你卑鄙!”惠文后的面色因愤怒而变得酡红,“你竟然用假名来欺骗一个帮助你的女人,你侮辱了男人和剑客的荣誉!”

“我感谢您的帮助,从前是,现在也是。但从我有名字那天开始,我就叫魏冉。”

“可你姓魏,她姓芈!”惠文后高声尖叫。

“我们并不是同一个父亲。”

惠文后绝望了——她竟然亲手将对手的弟弟安插在自己身边!但她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就算她是你的姐姐,但你是秦国的郎中令,国家赋予了你保卫王权不受侵犯的职责!”

“是的,我正在履行我的职责!”

“你就是这样履行你的职责的吗?”惠文后指着那些拿着利剑的郎官,郎官们正控制着她的两个儿子和一些蠢蠢欲动的大臣。

“是的,我在保卫合法的王权。”

“合法?”惠文后再次发出一阵冷笑,“在这个大殿上,谁在合法地行使权力?谁又在非法地进行政变?谁来证明?谁来评判?”

“武王遗诏——”芈八子一句冷冷的话语,使大殿上倏然静默。

“武王遗诏——众臣听宣——”芈八子展开手中的一卷帛书,大臣们怔了一会儿,纷纷面向芈八子跪下。

“假的……一定是假的!不许跪!起来——都给我起来!”惠文后使劲推搡着地上的大臣,大臣们低着头,一言不发。

“本王薨后,由公子嬴稷继承王位。有违此诏者,以谋反罪论处!”这是一份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传位诏书。跪满一地的大臣们还没回过神来,芈八子已经念完了。

“阴谋……这是一场谋权夺位的阴谋……”惠文后的发钗滑落,头发披散开来,“王叔,您要主持公道!您要主持公道啊……”惠文后抓着樗里疾的袖子,哭喊着跪倒。

樗里疾不得不说话了,恭敬地向芈八子躬身道:“老臣可否借诏书一览?”

芈八子含笑道:“当然可以,右丞相请细看,也好还我们母子一个清白。”

魏冉把遗诏递到樗里疾手里,手按剑柄退后一步,目光锐利地盯在樗里疾两节颈椎的缝隙间。他确信能在樗里疾做出任何毁坏遗诏的动作之前,将剑刃切入那道缝隙。

樗里疾郑重地展开帛书仔细辨认,大殿上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急切地看着樗里疾,他的判断将会使大殿上的局面再一次发生逆转。

良久,樗里疾抬起头来朗声宣道:“遗诏确实是武王亲笔所书,盖在上面的王印也并非伪造。”

众人一阵骚动,有人叹息,有人欣喜,有人失望,有人惆怅。芈八子轻轻吐出一口气,她知道大局已定。

“不可能!我的荡儿不会将王位传给别人!”惠文后崩溃了,疯狂地扑上来抢夺遗诏,被两个郎官架住。

“姐姐,嬴稷并不是别人,他是秦惠文王的儿子,他是秦武王的弟弟,他的血管里奔腾着嬴族历代先王的热血。”芈八子脸上有泪流淌。

“大王——”樗里疾面向嬴稷长身拜倒。

“大王——大王——”所有大臣面向嬴稷拜倒。

紧跟在隆重的国丧后面的,是更为盛大的登基大典。

“恭请新王登基——”司仪宦官尖厉悠长的声音不停地回荡在嬴稷的耳边。他明白这一声意味着什么——这是他与公子身份的诀别,是他少年与成人的分界,自此他便是这片江山的主人,自此所有的秦人都是他的子民。从这一刻起,他将肩负起一个君王的责任,让他的子民安居乐业,让他的国家繁荣富强。

嬴稷穿戴华丽的王冕,腰佩镶嵌珠玉宝石的王剑,一步一步走上了王阶,缓缓在王座上端正地坐下,脸上显现出无限的肃穆与威严。

“吾王万岁——吾王万岁——”

大殿上群臣向新王行君臣大礼,一浪一浪的万岁声从冀阙殿传出,越过咸阳宫高大的宫墙,在咸阳的坊间闾巷飘散。

“大王万岁——大王万岁——”

咸阳的百姓们热泪流淌,面朝咸阳宫的方向跪倒——那里有他们新的主人,那里有他们新的大王。他们虔诚地相信,他们的王会带给他们富足与安康。

项离挺立在殿口朱红色的廊柱下,热泪盈眶地看着王座上的嬴稷,心中既喜悦又悲伤。

此后的整个秋季,他没有再看见嬴稷。他被调去了书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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