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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说: 西风烈:大秦帝国前传      作者:金满

史官跪坐在项离对面,说了一个时辰的话,从三皇五帝说到诸子百家,从合纵连横说到当今天下。项离从来没有这样认真地听一个人说话,他觉得人的话语是这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书简中枯燥乏味的字句转化为娓娓道来的话语,一切的深奥晦涩都变得浅显易懂,一切的僵硬刻板都变得生动活泼。

史官看了眼沙漏,起身躬身道别,“下官告辞。”

“想都别想!”项离夸张地活动下腮帮子,“刚才都是你在说,现在轮到我啦!”

史官含笑道:“大王只准下官逗留一个时辰。”

项离眼中都是不舍,“还来吗?”

史官说:“以后下官每日都会来书苑一个时辰。”

此后一年的时间,像长了翅膀般从项离身边掠了过去。

那两年里,芈八子成了宣太后;宣太后的同母弟魏冉被封穰侯,执掌将军印,统辖咸阳兵马;宣太后的母族亲戚向寿率十万秦军镇守宜阳;宣太后的同父弟芈戎,被封华阳君;宣太后的另两个儿子亦被封君,公子市封为泾阳君,公子悝封为高陵君;嬴稷奉宣太后之命成婚,王后是楚国的芈姓公主;向寿参劾甘茂谗诱武王攻周,甘茂逃往齐国;惠文后和公子壮、公子雍叛乱;赵王实行了“胡服骑射”……这一切都让项离隐隐地担忧。他看见嬴稷一个人孤独地站在黑暗中。

第三年第一天的清晨,项离兴奋地醒来,他有礼物要送给老人。那根梅枝他偷偷削了半个月,削成了一根光滑的拐杖。每次项离看着老人颤巍巍的身影,就觉得他需要一根拐杖。项离使劲地揉揉眼睛,他没有看错,一个巨大的沙盘盘踞在眼前:战国的城邑关隘、山川河流浓缩其间,分散在沙盘上的兵俑按七国兵力部署摆放,沙盘基座上刻着两个遒劲的古篆大字——天下。

项离抚摩着沙盘欣喜若狂——有了此物,天下形势便了然于胸,无论是发生过的战例,还是想象中的战法,都可以在上面重现推演。

老人像往常一样慢慢地走了进来,将食盒中的碗碟一样样地放上长案。项离不由分说,将老人摁在条案后坐下,把拐杖塞到老人手中,而后跑到阶下,面朝着老人双膝跪下。

“爷爷,项离自小无父无母,两年来受您悉心照顾,无以为报,以后我便是您的孙子,愿爷爷身体康健,万寿无疆!”

项离在地上连叩三个响头,老人握着拐杖的手微微颤抖,脸上神情悲喜交加。

自有沙盘的那一天起,项离每天醒来都会在沙盘上看见一个战例推演——秦国兵俑和六国中的一国或几国的兵俑在沙盘上鏖战,或攻或守,或城战或野战,或处于优势或处于劣态。项离要做的,就是调动秦国的兵俑战胜六国的兵俑。方寸之间的繁复诡谲、瞬息万变,又岂是兵书上僵硬的教条所能形容,项离沉醉其中,废寝忘食。多少次午夜梦回,项离都看见一个苍老的身影在沙盘前踽踽徘徊;多少次风云际会,项离在一次次惨败中逐渐成熟。老人依旧不和项离说话,好像沙盘上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项离始终想不明白,这样一个看似羸弱平凡的老人,布阵用兵竟挟奔雷之势,那些兵俑的后面,仿佛有一个睥睨天下的战神在主宰沉浮。这早已不是游戏,每一局的推演就是一次千里厮杀、万马奔腾的大战。如果这每一次的推演都是一场真实的战争,项离已不能想象有多少生命在自己的令旗下枯萎。项离面对沙盘的神态愈是肃穆,望向老人的目光便愈加崇敬,他战胜对手的次数也在慢慢增加,但他却始终看不透老人背后隐藏的光环。

三年前的今天,咸阳下雪;而今年的立冬,咸阳下雨,暴雨。

项离在天井的雨帘前端坐,面前的条案上一柄剑,几卷书简。雨水从瓦当间漏下,在青砖上溅出哗哗的声响,使空旷的书苑更显静谧。

“你来了?”项离看着天井,雨滴急骤地敲打着梅枝上的花骨朵。今年的梅花开得晚些。

“你心静了。”黑暗中传出一人的声音。

“是你带来的食物太香了。”

“母亲说:‘楚国每年的立冬,家家户户都要吃糍粑。’她每年都做,桂花糍粑,我给你带了一些。”

“你三年没来了。”

“我说过今日会来。”

那人已走至项离的面前,将手中的食盒放上了条案。项离抬头,笑意在右侧的唇角牵起。二十岁的嬴稷褪去了少年的青涩,多了王者的威严。

“我像不像个高人?”

“刚才和现在看着都像,一会儿就不知道了。”

“你留胡子像三十岁。”

“你不留胡子也像三十岁。”

“你当了三年的大王还是这般好胜。”

“你闭关了三年还是这般油滑。”

项离和嬴稷像两只斗鸡一样互相瞪着,两人都不眨眼,谁先眨眼就输了,小时候的游戏。项离终于没忍住,使劲眨几下眼后用手揉揉。嬴稷哈哈大笑——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你母亲做的食物……还像从前一样好吃……”项离嚼着糍粑含混不清地说道。

“是的……”嬴稷笑得有些苦涩,“她做任何事情都优于常人。”

项离慢慢放下筷子,他知道那苦涩的含义,“公子壮他们怎么样了?”

“三年了……”嬴稷望着天井中的雨幕,神情有些忧伤,“魏冉率军击溃了叛军,公子壮、公子雍被俘,还有……惠文后。”

“你会如何处置他们?”

“我……不知道,不知道母后会如何处置他们……”

风将雨丝吹乱,湿冷的空气扑在脸上,两人沉默。书苑深处,一盏烛火微弱地亮着,一个蹒跚的身影正在书架前整理书简。

“他是谁?”项离曾无数次地对史官这样问起,史官总是摇头。

“公孙鞅。”

“谁?”

“在秦国实行变法前,他也叫卫鞅,被我的爷爷,也就是秦孝公封于商于之地后,世人称他为商鞅。”

嬴稷话刚说完,项离已将案上的一卷《秦史》展开。

“周显王三十一年,秦孝公卒,太子立。公子虔告商君欲反,秦惠文王车裂商君以徇!”项离念完后看着嬴稷。

“史书上写的,未必都是事实。”嬴稷笑得有些神秘,“我父王并未杀商君,当市车裂的,只是个穿戴商君衣物的死囚。”

“你们王族秘密真多。你父王为何将他藏起来?”

“报答商君为秦国带来的千世之利,也是想为王兄留下一个大才……”

“你为何不用他?”

“我已经用了。”嬴稷脸上带了笑意。

“什么意思?”项离有些不解。

嬴稷并未解释,转过话头说道:“三年期限已满,一千石以下的军职你可任选,待有军功后,再另作安排。”

“我想当你的贴身郎官。”项离似早已想好。

嬴稷有些意外,“你苦学了三年的兵法韬略,难道只为做一个禁卫?”

“我读了越多的书,就越觉得无知。这三年的每一天我都在研习战争,可对于秦国的国政我只能从史官口中知道一点。”

嬴稷不禁笑了。要想快速而又不引人注目地了解秦国当前的政治,当他的贴身郎官倒确实是个办法。于是他笑着问:“你为何要了解政治?”

“政治和战争的关系,就像树根和树冠、水源和江河。一个将军如果不了解自己国家的国政,很难想象他能赢得战争。”

“你已经像一个真正的将军那样去思考了。”

项离把商鞅扶到条案后坐定,自己到阶下双膝跪地。嬴稷恭敬地站在项离身后。面对这样的一位老人,他无法不去尊重。

“爷爷,我要走了……”

商鞅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爷爷,您没有什么话叮嘱孙儿吗?”

项离和嬴稷注视着商鞅,老商鞅望向项离的目光复杂,眼中透着老人特有的那种沧桑和孤独。

商鞅终于什么也没有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爷爷……您保重!我会回来看您的……”项离哽咽着在地上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

“商君,晚辈告辞……”嬴稷双手拱起,深鞠一躬。

嬴稷和项离的背影渐渐融入黑暗。黑暗的中心,是一束寂寞的光亮和光亮中的商鞅。商鞅蓦然睁开双眼,热泪夺眶而出。

“破裂的疆域将再次统一,古老的国度将获得永恒的姓名,强大的帝国会出现在世界的东方,绵延万里的建筑会矗立在北方的边境……这一切,都会因为一个人而实现,他将是战无不胜的英雄,他将会把你们引向光明。当大海淹没了雪山,当太阳与月亮合一,这一切终将实现,请你们耐心等待……”

老人向着项离离去的方向祝祷,沙哑的声音就像被风雨剥蚀的岩石,在空旷的书苑里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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