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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小说: 西风烈:大秦帝国前传      作者:金满

长平之战赵国四十五万大军覆灭,只剩二百四十名年幼的士卒被放回赵国送信。

赵国被悲痛和白色笼罩,几乎每一户赵国百姓都失去了亲人——父母失去了儿子,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们失去了父亲……赵人还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不能自拔的时候,又一个噩耗传来——项离兵分三路,派王龁攻占了邯郸以西的要地武安、皮牢;遣司马梗攻取了赵国太原郡,自己则率主力驻留上党,等待秦国增调军队粮草,准备大攻邯郸,一举灭掉赵国。

赵人想起了项离那句复仇的诅咒、恐怖的预言——

“当我回来的那天,所有的赵人都要为抛弃主父而悔恨!赵人的尸首会堆成高山!赵人的亡灵会遮蔽天空……”

赵人的悲痛被灭国的恐惧所替代——阵亡在长平的赵人足以堆成一座高山,飘荡在长平的四十五万冤魂夜夜号哭!难道这一切,还不够偿还赵国对主父欠下的孽债,还不能洗刷项离心中的恨意?

面临灭国之祸的赵王已来不及去悔恨,等项离率军兵临邯郸城下的时候,一切都晚了。赵王紧急联络了正同时被秦国攻伐的韩国,合谋派苏秦之弟苏代,携重金赶往咸阳,游说范雎劝说秦王退兵。

苏代以范雎个人利害得失游说范雎,“今赵亡,秦王王,则武安君必为三公,君能为之下乎?”范雎被苏代说动,转而向秦王建议:“长平之战我军折损过半,大军疲劳,再战对我军不利。大王不若请许韩、赵之割地以和,且休士卒。”秦王纳其议,应允韩割垣雍、赵割六城,与之议和。

与鄢郢之战一样,因嬴稷的一封诏令,项离向往的灭国之战功败垂成。项离被迫撤兵,回到咸阳后就一病不起,直到第二年九月也未见好转。而此时天下格局又一次发生了逆转——赵王赵丹深悔之前所为,非但不献六城之地,反而卑辞重币,结亲燕、魏,连好齐、楚,对内亦君臣一心、同仇敌忾。嬴稷大怒,欲再次兴兵伐赵。他又一次想到了项离。

已过了白露节气,阳光却依然炽烈,国尉府的庭院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光线中。一身便服的嬴稷歪坐在窗前,眯眼望着庭院中葱茏的植物,一声声蝉鸣搅得他心神不宁。项离也不知得的是什么病,无数医人都束手无策。

“寡人回去就将所有宫医遣来,再诊断不出病情,一律处斩!”嬴稷焦躁地说道。

“臣只是有些心累……”项离面色如僵蚕一般,深凹进去的双眸失去了往日的光彩。此时他斜倚在榻上,身后垫着两个靠枕,大热的天,还盖着一床厚衾。

嬴稷沉默片刻,说出了焦躁的原委,“赵丹小儿翻悔,非但不如约割地,反将许给秦国的六城拱手奉与齐国……”

项离看着窗外良久没有说话。

“寡人想……”嬴稷瞟一眼项离,没有再说下去。

“战机已逝。”项离呆望着窗外的阳光,眼前的光斑又幻化成赵决的样子。

嬴稷咬咬牙问道:“你能否带病出征?”

“不能。”项离几乎不假思索就给出了回答。

嬴稷面色一沉,他没想到项离拒绝得如此干脆,便强压着怒火,温言说道:“武安君安心养病吧,寡人择日再来看你。”

嬴稷起身走至门口,又站住回望一眼。项离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

勤政殿内景德惶恐地跪伏在地上,耳中听着噼噼啪啪的板子声和宦官的哀号,心中胡乱猜测着是何事惹恼了大王。

“去!把王陵给寡人传来!”嬴稷一脚踢翻了一个铜鼎,巨大的声响让景德浑身一抖。

从那年九月起,嬴稷命五大夫王陵率大军攻赵都邯郸。直至次年正月,秦军攻势依然受挫。嬴稷再往邯郸增兵,秦军又遭失利,五名校尉战死。秦国朝野一片私议,反对继续攻赵的呼声日益高涨。嬴稷听闻项离病愈,再次屈尊就卑,王驾亲临了国尉府。

嬴稷进到书房的时候,项离正立于案前,在一幅帛绢上画一女子。

见嬴稷进来,项离放下画笔,朝嬴稷微微躬一下腰。

嬴稷的目光在项离脸上停留了片刻——项离看上去虽还是瘦削,面色精神却好了很多。

嬴稷走至案前,看着帛绢说道:“画中女子既清丽脱俗,又英姿飒爽,武安君所画为何人?”

项离看一眼帛绢上的赵决,淡然道:“一个故人。”说完收起了帛绢。

嬴稷在书房上手撩袍坐下,轻咳一声,道明了来意,“想必武安君已听闻邯郸失利。而今你已无恙,是否可以前往替换王陵了?”

项离在下首坐下,沉默了一会儿回道:“项离还是不主张此时灭赵。”

嬴稷强压着心中的不悦,“前年长平之战后,国虚民饥,你主张增兵粮灭赵;而今兵多粮足,又为何不主张灭赵了?”

项离给嬴稷和自己各斟一盏茶,回道:“彼一时,此一时。”

“何意?”嬴稷盯着项离。

“赵国自长平之战后,赵丹就跟当年卧薪尝胆的勾践无异。如今赵国对内已做好充分的准备迎战秦国,对外又与东方诸国结成合纵。”项离向嬴稷一举茶盏。

“那又如何?”嬴稷没有去拿案上的茶盏。

项离呷了口茶继续说道:“而今的邯郸城坚粮足,赵国上下一心,誓死抗秦,各国又正蠢蠢欲动,欲往救邯郸。长平之战中我军伤亡过半,战略储备也消耗巨大。尚未恢复元气就攻伐千里之外的邯郸,到时候赵应于内,各国攻于外,我秦军必败。”

嬴稷耐着性子把项离一番话听完,面色终于难看起来,起身后大袖一拂,疾步走出了书房。项离仰脖饮下一盏茶水。

嬴稷回到勤政殿犹自鼻息咻咻,等候多时的范雎慌忙迎上拜见。嬴稷并不理睬,疾步走至王位之前,一摔前襟坐下,面容如铁。景德慌忙斟盏热茶放在嬴稷手边。

“武安君还是不肯出战?”范雎小心地问道。

“长平之战后寡人看他就变了个人!”嬴稷一下将案上的茶盏扫在地上。

“大王息怒,择日微臣也去劝劝武安君,看他能否回心转意。”

“去!现在就去!寡人就在这儿等你复命!”嬴稷指着殿外吼道。

一个时辰后范雎又站在勤政殿的王案之前,面色有些阴沉。

“如何?他可肯见你?”嬴稷乜斜着眼看向范雎。

从魏冉自杀起,项离就与范雎不合。加上长平之战后被迫撤兵,秦国朝野都知道项离厌恶范雎,所以嬴稷才有此问。

“见了……”

“他如何说?可否应允出战?”

“武安君说其大病未愈,不能出征……”范雎低着头回答。

“一派胡言!”嬴稷背着手愤怒地来回走动。

“大王,邯郸战事吃紧。依微臣看,以王陵之将才不足以攻破邯郸,是否要再请武安君……”

“死了张屠夫,寡人也不会吃带毛猪!欺我秦国无人……”嬴稷猛地站住喝道,“拟诏,以王龁换下王陵攻赵,再往邯郸增派大军!”

时光荏苒,转眼又过去了九个月。邯郸依然久攻不下,秦军伤亡惨重。九个月里嬴稷一次也未见着项离,他再一次坐不住了。此时的他不单不满项离拒绝出战,心中也躁动着对范雎在长平之战后劝他放弃攻赵的悔恨。现在退兵只会令秦国蒙羞,不到最后一刻,他是决计不会这样做的,他只能将最后的希望寄予项离。

嬴稷脚步急促地闯入项离府上的时候,项离正对着赵决的画像独斟独饮,已有几分醉意。见嬴稷一脸恼怒,项离竟并未站起,只是举爵笑道:“独饮伤情,大王陪项离一醉如何?”

“你不是大病未愈吗?怎又饮起酒来?”嬴稷冷眼看着项离。

“项离病在心中,此生是好不了了……”项离徐徐喝下一爵酒。

嬴稷再不掩饰,厉声喝令道:“寡人不管你是真病还是假病,你明日便赶往邯郸,代替王龁出任攻赵主帅!”

“明知是必败之战,大王又何必执著?”

项离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直视着嬴稷的眼睛说道:“我劝大王在各国援军赶到之前,尽快退兵,养精蓄锐,以观诸侯之变。”

“寡人只问你,战是不战?”嬴稷眼中射出两道精光。

“大王,你发怒了……”项离贴近嬴稷的脸醉笑,“大王要平定天下,尽可先挑个无道之国,又何必以赵为先乎?”

“此战就是大败,寡人也不会怪罪于你,你又何苦忤逆寡人?”嬴稷又压怒火,循循劝道。

“大王能受此败,项离却不能。”项离唇角又斜起他独特的笑意。

以往被嬴稷欣赏的项离的从容,此时却深深刺痛了嬴稷。嬴稷视此为对他的轻蔑与嘲讽。

嬴稷眼中闪出了杀机,“你果真是爱惜自己不败之将名,才数次拒绝寡人出战……”

“你可还记得项离自小的愿望?”项离不管君臣之礼,箍上嬴稷肩膀说道,“当一个英雄,一个让万人敬仰的英雄……为此,我冷血,我残酷,我杀死了数百万的士卒平民,我杀死了唯一深爱的女人……为此,我舍弃了一切……你是秦国的大王,你是即将统一天下的大王!那又如何?你可以杀了项离,却不能让项离忍为辱军之将。”

“君意已决?”嬴稷的目光愈加阴冷。

“决!太决了……”项离用手指点着嬴稷的鼻子笑道,“谁也不能改变我当一个英雄的心愿,就像谁也不能改变你带领秦国崛起的愿望!”

嬴稷一掌把项离推翻在地,径自大步走了出去。

“明日日出之前,如君不行,寡人恨君!”嬴稷尖厉的声音渐渐远去。

项离躺在地上大笑不止。

太阳在天际喷薄出第一道霞光,一夜未眠的嬴稷正襟危坐于冀阙殿的王座之上。除他之外,偌大的殿堂上空无一人。

一顶黑纱帽自殿口的石阶下冒出,而后露出一身盲服的景德。

景德趋步上前,躬身向嬴稷禀道:“禀大王,武安君尚未起身,似乎……并无出行之意。”

朝霞映在嬴稷没有表情的脸上,嬴稷一言不发,景德就那样站着。

良久后嬴稷幽幽叹了口气:“拟诏。”

项离被秦王革除官职爵位,降为士伍的消息震惊了秦国,也震惊了天下。邯郸城内外的连天战火却并未因此而停息片刻。秦国继续往邯郸增兵的同时,平原君赵胜散尽家财充为军费,并将妻妾编入守城军民,誓与邯郸同生共死;赵胜门客毛遂以秦、楚大仇激怒楚王,楚王派春申君黄歇率大军北上救赵;魏国信陵君窃符救赵,率八万魏军精锐往救邯郸。秦军节节退却,往咸阳的告急者接踵而至,连年大胜的秦国陷入了困境。

勤政殿内,嬴稷长久地枯坐,眼睛虚望着殿外,却不知看往何处。

邯郸之战已投入秦国大部分的兵力,王龁也被其他大将换下,他已是无力回天。再有几日,秦军大败的军报就会放在自己的案头。也许当初应该听项离的劝告。嬴稷又摇摇头,想将这个想法从心中赶出去。

范雎进到殿中,见嬴稷的模样,躬身讷讷说道:“拜见大王……”

嬴稷振作精神问道:“可曾找到项离?”

项离被削去官爵后就离开了国尉府,只带走了长剑和那张女子画像,却一直未离开咸阳。

范雎摇摇头,嬴稷的神情又黯淡下来,“对邯郸战事,秦人如何说?”

“坊间……”范雎嗫嚅了一下,“贱民野人的流言飞语,大王还是不听为好。”

“讲!”嬴稷一掌拍上王案。

范雎浑身一抖,双膝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回道:“咸阳坊间传言:大王不听武安君之言,方有此大败……”

嬴稷脸上一阵红白,字字逼出齿间,“查出此言由谁传出,灭其满门!”

范雎犹疑了一会儿说道:“据说是武安君在一酒肆醉后……”

“何来武安君?”嬴稷声音陡然拔高,打断范雎斥道,“秦国已没有武安君!”

“是……”范雎将头抵上殿砖。

“他居然还有脸赖在咸阳不走……”嬴稷刀子般的目光转向景德,“去!找到这个骄矜狂夫,逐出咸阳,马上!”

景德战战兢兢地回道:“奴婢不知大王所指何人……”

“还有何人敢对寡人如此狂悖?除了他项离!”嬴稷的怒吼声充斥了整个殿堂。

景德是在一间破败的民房中找到项离的。项离醉卧于屋角的一堆麦秸上,青衫落拓,面容憔悴,几个空酒坛歪在一边。看见以往叱咤风云的大将军,竟落到如此地步,景德心里五味杂陈。

“大将军……”景德俯下身轻轻呼唤一声。

项离翻个身子以背相对,依然鼾声如雷。

“大将军!”景德提高了一下嗓门,伸手触上项离肩头。

一声金属脆响,项离怀中长剑瞬间出鞘。景德眼一花,剑锋已横上他的咽喉,一双锐利的眼眸逼在面前。

“是我!景德……”景德颤声说道。

“原来是景德大人。”项离收剑醉笑道,“大王遣尔等来取项离首级了?”

“下去!”景德向身后一队执剑甲士喝道。甲士退了出去。

“大将军,您这是何苦……”景德掀袍擦拭着眼角。

“首级在此!”项离拍着自己脑袋笑道,“大人请自便……”

“大王并未说要杀大将军,只是……”景德面色有些为难。

“只是如何?”项离挨个拿起酒坛晃晃,一个坛中还有些残酒,他一仰脖喝尽了。

“大王命小人请大将军即刻离开咸阳……”

“大王如此宽宏大量,项离叩谢王恩——”项离竟向景德双膝跪下。

景德吓得慌忙避开,项离还是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

“大将军,您还是走吧……等大王过了气头儿,兴许又会召您回来。”景德替项离拿起包袱,轻飘飘的,里头并无黄白之物,心中又是一酸。

“走……是该走啦……”项离扶着剑爬起来,将长剑递给景德,“此剑是大王所赐,你代项离还给大王吧。”

项离接过包袱挎上右肩,踉踉跄跄地向门外走去。

“大将军!”景德紧追几步,手中托着几个金饼,“旅途多艰,这是小的一点孝心……”

项离没有去接金饼,只是用力拍拍景德的肩膀,转身走出了破败的院门。

“大将军……您一路保重啊……”景德哭喊着向项离的背影跪倒。

一阵风袭来,土墙上几蓬衰草瑟瑟起伏。

景德红着眼睛回到宫中复命,将项离的长剑轻轻放在嬴稷面前。

范雎还没有走,看一眼长剑欲言又止。

嬴稷拿起长剑,手握剑柄轻轻拉开,一截剑身寒光乍现,“他走了?”

“回大王,走了……”景德忍着泪。

“他说了什么?”

“大将军说……大王宽宏大量,项离……叩谢王恩!”景德说完,终于呜呜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嬴稷厉声一喝,景德跪了下去,伏在地上犹在啜泣。

“宽宏大量……叩谢王恩!”嬴稷手腕一带,长剑铿然出鞘后白光一闪,王案一角应声落地。

“他还是心有不服啊……”嬴稷手抚剑刃,目光虚望着殿外。

“大王,微臣斗胆,有一言相进!”一直沉默的范雎终于说话了。

“讲!”嬴稷的目光倏地盯向范雎,一双眼如千年寒冰一般。

范雎心中一凛,低下了头,却不得不说下去,“项离此去,其意怏怏,似有余言,又赐剑相还,臣恐……”

“恐什么?”

“臣恐其怀恨在心,另投他国。以项离之才,足以掀起一场滔天巨浪,对我秦国统一大业是为大祸!”范雎咬牙一口气说完,冷汗已沁湿了后背。

嬴稷握紧长剑,缓缓走至范雎抵在殿砖上的脑袋边上,“项离可得罪于你?”

“未曾有……”范雎嗫嚅着回道。

“那你为何欲置项离于死地?”偌大的殿堂中嬴稷尖厉的喝问声绕梁不绝。

“微臣一片忠心只为秦国伟业,望大王明鉴!”范雎泣声说完,已是惶恐之至,头在地上磕得砰砰有声。

嬴稷默立片刻,倒拖长剑向内殿走去,剑尖在殿砖上划出锋利之声。

“寡人累了,都下去吧……”嬴稷的背影和声音一起,消失在重重帷幕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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