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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杰作

小说: 檀香刑      作者:莫言

赵甲手持尖刀,站在小站练兵操场的中央。他的旁边,站着一个罗圈腿的小徒弟。他的面前,竖着一根高大挺直的松木杆子,杆子上捆绑着那个因刺杀袁世凯未遂而被判决凌迟五百刀的罪犯。在他的身后,簇拥着数十匹骏马,马上坐着的,都是新建军的高级军官。执刑柱的后边,五千名士兵,排成了严整的方阵,远看似一片树木,近看如一群木偶。初冬的干风,刮起一阵阵白色的碱土,从士兵们脸上掠过。在众多的目光注视下,久经刑场的赵甲也感到几分紧张,甚至还有几分羞涩。他克制着影响工作的不良情绪,不去看那些马上的军官和地上的士兵,而专注地研究眼前的罪犯。

他想起自己的恩师余姥姥的话: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执行台前,眼睛里就不应该再有活人;在他的眼睛里,只有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和一根根的骨头。经过了四十多年的磨炼,赵甲已经达到了这种炉火纯青的境界,但今天他的心有些发慌。他执刑数十年,亲手做过的活儿有近千件,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匀称健美的男性身体。罪犯隆鼻阔口,剑眉星目,裸露的身体上,胸肌发达,腹部平坦,皮肤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尤其是这个家伙的脸上,自始至终挂着嘲讽的微笑。赵甲端详他时,他也在端详赵甲。弄得赵甲心中惭愧,仿佛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不敢面对自己的家长。

操场的边上,蹲伏着三门黑色的钢炮;钢炮的周围忙碌着十几个士兵。三声紧密相连的炮响,吓了赵甲一跳,他的耳朵里嗡嗡地响着,一时听不到别的动静。炮口里飘出的硝烟气味强劲,很快地就冲进了他的鼻子。犯人对着大炮的方向微微点头,似乎是对炮兵们的技术表示赞许。赵甲惊魂未定,又看到炮口里喷出了几道火光,随即又是一片炮响。他看到,那些亮晶晶的金色炮壳,滴溜溜地落到了炮后的草地上。弹壳温度很高,烫得那些枯草冒起了白烟。然后又是三声炮响,那些放炮的士兵,垂手站在炮后,显然是完成了任务。在隆隆炮声的回音里,一个高亢的嗓门在喊叫:

“致——最高敬礼!”

三千名士兵,同时把手中的曼利夏步枪举过头顶,执刑柱后,突兀地长出了一片枪的森林,泛着青蓝的钢铁光泽。这威武的气势,让赵甲瞠目结舌。在京城多年,也曾见识过皇家御林军的操典,但他们的操典与眼前的操典根本无法相比。他感到心中怯弱,甚至有一种巨大的不安,完全失去了在京城菜市口执刑时的自信和自如。

操场上的士兵和马上的军官都保持着僵硬的致敬姿态,迎候着他们的首长。在嘹亮的喇叭声和铿锵的鼓镲声里,一乘八人抬的青呢大轿,穿过操场边的白杨夹道,宛若一艘随波逐流的楼船,来到执刑柱前,平稳地落下。搬着下轿凳子的小兵飞跑上前,将凳子摆好,并随手掀开了轿帘。一位体态魁梧、耳大面方、嘴唇上留着八字胡的红顶子大员钻了出来。赵甲认出了,这位大人,就是二十三年前与自己有过一段交情的官宦子弟、如今打破天朝惯例、把他从京城调来天津执刑的新建陆军督办袁世凯袁大人。

袁大人内着戎装,外披狐裘,威武逼人。他对着操场上的队伍挥挥手,然后在一把蒙了虎皮的椅子上落了座。马队前的值日官高声喊叫:

“敬礼毕——!”

士兵们把高举着的步枪一齐落下,声音整齐,震耳惊心。一位面色青紫、牙齿焦黄的年轻军官,手里捏着一张纸,身体弯成弓形,嘴巴凑近袁大人的脸,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袁大人皱着眉头,将脸向一边歪去,仿佛要躲避那军官嘴里的臭气,但那张生着黄牙齿的嘴却得寸进尺地往前紧逼。赵甲自然不会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黑瘦的黄牙青年,就是后来名满天下的辫帅张勋。赵甲心中为袁世凯难过,他断定张勋嘴里的气味非常难闻。终于,张勋说完了话,袁世凯点了点头,恢复了正常的坐姿。张勋站在一张高凳上,高声地宣读那纸上的内容:

“查得钱犯雄飞,字鹏举,湖南益阳人氏,现年二十八岁。钱犯于光绪二十一年留学日本士官学校,在日期间,私割发辫,结交奸党,图谋不轨。归国后,与康梁乱党勾结密切,狼狈为奸。后受康逆指示,伪装忠诚,混入我武卫右军,阴谋为逆内应。戊戌乱党,在京伏法,钱犯兔死狐悲,丧心病狂,竟于本年十月十一日,阴谋刺杀首长,幸天佑我军,令袁大人无恙。钱贼犯上作乱,大逆不道,罪孽深重,十恶不赦。依大清法律,刺杀朝廷命官者,当处五百刀凌迟之刑。此判已报刑部照准并特派刽子手前来天津执刑……”

赵甲感到,很多的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刽子手出京执刑,别说在大清国,即使在历朝历代也没有先例。因此他感到责任重大,心中惶恐不安。

张勋宣读完判词,袁世凯褪下狐裘,站起来,扫视了三千新军,便开始演讲。他的底气充沛,声若洪钟:

“弟兄们,本官带兵多年,一向爱兵如子,你们被蚊子咬一口,我的心就要痛。这些,你们都是知道的。可我万万想不到,一向受我器重的钱雄飞竟然想行刺本督。本督既深感震惊,但更加感到失望——”

“弟兄们,袁世凯奸诈狡猾,卖友求荣,死有余辜。弟兄们,千万不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啊!”钱雄飞在执刑柱上大声喊叫着。

张勋看看袁世凯涨红的脸,飞快地跳到执刑柱前,对准钱雄飞的嘴巴捣了一拳,骂道:

“你这个屌孩子,死到临头了还是嘴硬!”

钱雄飞把一口带血的唾沫吐到张勋脸上。

袁世凯摆摆手,制止了抬手又想打钱雄飞的张勋,道:

“钱雄飞,你枪法如神,学识过人,本督赠尔金枪,委尔重任,将尔视为心腹,尔非但不知恩图报,反而想加害本官,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本督虽然险遭你的毒手,但可惜你的才华,实在是不忍诛之。但国法无情,军法如山,本督也无法救你了。”

“要杀便杀,啰嗦什么!”

“事已至此,本督也只好学那诸葛武侯,挥泪斩马谡了!”

“袁大人,不要演戏了!”

袁世凯摇摇头,叹息道:

“尔冥顽不化,本督也救你不得了!”

“我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袁大人,下手吧!”

“本督对你仁至义尽,你身后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本督一定替你办妥!”

“袁大人,我与高密知县钱丁,虽是堂兄堂弟,但早已断绝兄弟关系,望大人不要株连于他。”

“你尽管放心!”

“谢大人!”钱道,“想不到大人竟然派人偷换了我的子弹,使我功败垂成,可惜啊可惜!”

“没人偷换你的子弹,”袁世凯笑着说,“这是天意。”

“天不灭袁袁不死,”钱雄飞叹息道,“袁大人,你赢了!”

袁世凯清清喉咙,提高了嗓门,喊道:

“弟兄们,今日凌迟钱雄飞,本督心中是万分地悲痛!因为他本来是一个前程远大的军官,本督对他,曾经寄予了厚望,但他结交乱党,反叛朝廷,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行,不是本督杀他,也不是朝廷杀他,是他自己杀了自己。本督本想赐他全尸,但事关国家刑典,本督也不敢徇私枉法。为了让他死得完美,特意从刑部大堂请来了最好的刽子手。钱雄飞,这是本督送给你的最后的礼物,希望你能坦然受刑,给我辈新式军人树立一个榜样。尔等子弟听着,今日之所以让你们来观刑,说句难听的话,就是要杀鸡给猴看。本督希望你们从钱雄飞身上吸取教训,忠诚老实,小心谨慎,效忠朝廷,服从长官。只要你们能按照本督教导你们的去做,我保证你们都有一个很好的前程。”

士兵们在军官的带领下,齐声呐喊:

“愿为朝廷尽忠,愿为大人效命!”

袁世凯退回到椅子上坐下,冲着中军官张勋微微地一点头。张勋心领神会,大喊:

“开刀!”

赵甲往前跨一步,与钱雄飞站成对面,徒弟把精钢锻造的凌迟专用小刀递到他的手里,他低沉地呜噜一声:

“兄弟,得罪了!”

钱雄飞竭力做出视死如归的潇洒模样,但灰白的嘴唇颤抖不止。钱的掩饰不住的恐惧,恢复了赵甲的职业荣耀。他的心在一瞬间又硬如铁石,静如止水了。面对着的活生生的人不见了,执刑柱上只剩下一堆按照老天爷的模具堆积起来的血肉筋骨。他猛拍了钱雄飞的心窝一掌,打得钱双眼翻白。就在这响亮的打击声尚未消失时,他的右手,操着刀子,灵巧地一转,就把一块铜钱般大小的肉,从钱的右胸脯上旋了下来。这一刀恰好旋掉了钱的乳粒,留下的伤口酷似盲人的眼窝。

赵甲按照他们行当里不成文的规矩,用刀尖扎住那片肉,高高地举起来,向背后的袁大人和众军官展示,然后又展示给操场上的五千士兵。他的徒弟在一旁高声报数:

“第一刀!”

他感到那片肉在刀尖上颤抖不止,他听到身后的军官们发出紧张的喘息,听到离他很近的袁大人发出不自然的轻咳,不用回头他就知道众军官的脸已经改变了颜色。他还知道,他们的心,包括袁世凯袁大人的心,都跳动得很不均匀,想到此,他的心中就充满了幸灾乐祸的快感。近年来,落在了刑部刽子手里的大人们实在是太多了,他见惯了这些得势时耀武扬威的大人们在刑场上的窝囊样子,像钱雄飞这样的能把内心深处对酷刑的恐惧掩饰得基本上难以觉察的好汉子,实在是百个里也难挑出一个。于是他感到,起码是在这一刻,自己是至高无上的,我不是我,我是皇上皇太后的代表,我是大清朝的法律之手!

他将手腕一抖,小刀子银光闪烁,那片扎在刀尖上的肉,便如一粒弹丸,嗖地飞起,飞到很高处,然后下落,如一粒沉重的鸟屎,啪唧一声,落在了一个黑脸士兵的头上。那士兵怪叫一声,脑袋上仿佛落上了一块砖头,身体摇晃不止。

按照行里的说法,这第一片肉是谢天。

一线鲜红的血,从钱胸脯上挖出的凹处,串珠般地跳出来。部分血珠溅落在地,部分血珠沿着刀口的边缘下流,濡红了肌肉发达的钱胸。

第二刀从左胸动手,还是那样子干净利落,还是那样子准确无误,一下子就旋掉了左边的乳粒。现在钱的胸脯上,出现了两个铜钱般大小的窟窿,流血,但很少。原因是开刀前那猛然的一掌,把钱的心脏打得已经紧缩起来,这就让血液循环的速度大大地减缓了。这是刑部大堂狱押司多少代刽子手在漫长的执刑过程中,积累摸索出来的经验,可谓屡试不爽。

钱的脸还保持着临刑不惧的高贵姿态,但几声细微得只有赵甲才能听到的呻吟,仿佛是从他的耳朵眼里冒了出来。赵甲尽量地不去看钱的脸,他听惯了被宰割的犯人们发出的凄惨号叫,在那样的声音背景下他能够保持着高度的冷静,但遇到了钱雄飞这样能够咬紧牙关不出声的硬汉,耳边的清净,反而让他感到心神不安,仿佛会有什么突然的变故出现。他聚精会神地把这片肉扎在刀尖上,一丝不苟地举起来示众,先大人,后军官,然后是面如土色、形同木偶的士兵。他的助手在一旁高声报数:

“第二刀!”

据他自己分析,刽子手向监刑官员和看刑的群众展示从犯人身上脔割下来的东西,这个规矩产生的法律和心理的基础是:一、显示法律的严酷无情和刽子手执行法律的一丝不苟。二、让观刑的群众受到心灵的震撼,从而收束恶念,不去犯罪,这是历朝历代公开执刑并鼓励人们前来观看的原因。三、满足人们的心理需要。无论多么精彩的戏,也比不上凌迟活人精彩,这也是京城大狱里的高级刽子手根本瞧不起那些在宫廷里受宠的戏子们的根本原因。

赵甲在向众人展示挑在刀尖上的第二片钱肉时想到了多年前跟随着师傅学艺时的情景。为了练出一手凌迟绝活,狱押司的刽子手与崇文门外的一家大肉铺建立了密切的联系,遇到执刑的淡季,师傅就带着他们,到肉铺里义务帮工。他们将不知多少头肥猪,片成了包子馅儿,最后都练出了秤一样准确的手眼功夫,说割一斤,一刀下来,决不会是十五两。在余姥姥执掌狱押司刽子班帅印时,他们曾经在西四小拐棍胡同开办过一家屠宰连锁店,前店卖肉,后院屠杀,生意一度十分兴隆。但后来不知是什么人透了他们的底儿,使他们的生意一落千丈,人们不但不再来这里买肉,连路过这里时都避避影影,生怕被他们抓进去杀了。

他记得在师傅的床头匣子里,有一本纸张发黄变脆的秘籍,那上边绘着笨拙的图画,旁边加注着假代字很多的文字。这本书的题目叫做《秋官秘集》,据师傅说是明朝的一个姥姥传下来的。书上记载了各种各样的刑罚及施行时的具体方法和注意事项,图文并茂,实在是这一行当的经典著作。师傅指点着书上的图画和文字,向他和他的师兄弟们详细地解说着凌迟刑。书上说凌迟分为三等,第一等的,要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第二等的,要割二千八百九十六刀;第三等的,割一千五百八十五刀。他记得师傅说,不管割多少刀,最后一刀下去,应该正是罪犯毙命之时。所以,从何处下刀,每刀之间的间隔,都要根据犯人的性别、体质来精确设计。如果没割足刀数犯人已经毙命或是割足了刀数犯人未死,都算刽子手的失误。师傅说,完美的凌迟刑的最起码的标准,是割下来的肉大小必须相等,即便放在戥子上称,也不应该有太大的误差。这就要求刽子手在执刑时必须平心静气:既要心细如发,又要下手果断;既如大闺女绣花,又似屠夫杀驴。任何的优柔寡断、任何的心浮气躁,都会使手上的动作变形。要做到这一点,非常地不容易。因为人体的肌肉,各个部位的紧密程度和纹理走向都不相同,下刀的方向与用力的大小,全凭着一种下意识的把握。师傅说,天才的刽子手,如皋陶爷,如张汤爷,是用心用眼切割,而不是用刀、用手。所以古往今来,执行了凌迟大刑千万例,真正称得上是完美杰作的,几乎没有。其大概也就是把人碎割致死而已。所以愈到近代,凌迟的刀数愈少。延至本朝,五百刀就是最高刀数了。但能把这五百刀做完的,也是凤毛麟角。刑部大堂的刽子手,出于对这个古老而神圣的职业的敬重,还在一丝不苟地按照古老的规矩办事,到了省、府、州、县,鱼龙混杂,从事此职业者多是一些地痞流氓,他们偷工减力,明明判了五百刀凌迟,能割上二三百刀已是不错,更多的是把人大卸八块,戳死拉倒。

赵甲把从钱身上旋下来的第二片肉摔在地上,按照行里的说法,这是谢地。

当赵甲用刀尖扎着钱肉转圈示众时,他感到自己是绝对的中心,而他的刀尖和刀尖上的钱肉是中心里的中心。上至气焰熏天的袁大人,下至操场上的大兵,目光都随着他的刀尖转,更准确地说是随着刀尖上的钱肉转。钱肉上天,众人的眼光上天;钱肉落地,众人的眼光落地。据师傅说,古代的凌迟刑,要将切下来的肉,一片片摆在案头,执刑完毕,监刑官要会同罪犯家属上前点数,多一片或是少一片,都算刽子手违旨。师傅说,宋朝时一个粗心大意的刽子手执凌迟刑时多割了一刀,被罪犯家属上告,丢了宝贵的性命。所以这个活儿并不好干,干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你想想吧,既要割得均匀,又要让他在最后一刀时停止呼吸,还要牢牢地记住切割的刀数,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啊,要割整整的一天,有时还要按照上边的吩咐,将执刑的时间拖延三五天,这就使执刑的难度更加巨大,一个铁打的刽子手,执完一个凌迟刑,也要累倒在地。师傅说,后来的刽子手们学精了,不再把割下来的肉摆放在案子上,而是随手扔掉。老刑场的周围,总是有大群的野狗、乌鸦和老鹰,所以每逢执凌迟刑,就成了这些畜生们的盛大节日。

他用一块干净的羊肚子毛巾,蘸着盐水,擦干了钱胸上的血,让刀口犹如树上的崭新的砍痕。他在钱的胸脯上切了第三刀。这片肉还是如铜钱大小,鱼鳞形状。新刀口与旧刀口边缘相接而又界限分明。师傅说这凌迟刑别名又叫“鱼鳞割”,的确是十分地形象贴切。第三刀下去,露出的肉茬儿白生生的,只跳出了几个血珍珠,预示着这活儿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这令他十分满意。师傅说,成功的凌迟,是流血很少的,据师傅说,开刀前,突然地一掌拍去,就封闭了犯人的大血脉。他的血此时都集中到腹部和腿肚子里。这样才能如切割萝卜一样,切够刀数,而犯人不死。否则血流如注,腥气逼人,血污肉体,影响观察,下刀无凭,势必搞得一塌糊涂。当然他们久干这行,无论出现什么样子的情况,都不至于手足无措。他们总有一些办法对付特殊情况。如果碰到血流如注、无法下刀的情况,应急的办法是劈头盖脸地浇犯人一桶冷水,让他突然受惊,闭住血道。如果凉水闭不住,就浇上一桶酸醋。《本草纲目》认为醋有收敛之功,劈头浇醋,盖取其收敛之意也。如果此法也无效,那就先在犯人的腿肚子上切下两块肉放血。但这种方法往往会使犯人在执刑未完时就因血竭而死。钱的血道看来是闭住了。赵甲的心中比较轻松,看来今天这个活儿已经有了五分成功的把握,那桶准备在执刑柱前的山西老陈醋,看样子是省下了。省了一桶陈醋,按照刽子行当里不成文的规矩,刽子手们可以向提供酸醋的店家索要一笔“省醋费”。醋是店家无偿提供的,省下了醋,还得店家提供“省醋费”,这规矩实在是既霸道又专横,没有任何的道理好讲。但大清朝是一个重视祖宗先例胜过重视法律的朝代,无论是什么样子的陈规陋习,只要是有过先例的,都不能废除,不但不能废除,还要变本加厉。临刑前的犯人,在大清的先例里,有向游街时路过的所有商家要吃要喝的特权,而执刑的刽子手,也有着从店家白拿一桶醋或是索要“省醋费”的特权。省下的醋按理应该还给商家,但是不,这桶醋不能还给酱醋店,而是卖给药店,说是这醋沾染了犯人的血腥气,已经不是一般的醋,而是能够治病救人的灵药,美其名曰“福醋”,药店收了这“福醋”,当然又要拿出一笔钱给卖醋的刽子手。刽子手没有工食银子,只好靠这些方式来捞钱糊口。他把第三片肉甩向空中,这一甩谓之谢鬼神。徒弟在一旁高喊:

“第三刀!”

甩完第三片肉他回手就割了第四刀。他感到钱的肉很脆,很好割。这是身体健康、肌肉发达的犯人才会有的好肉。如果凌迟一个胖如猪或是瘦如猴的犯人,刽子手就会很累。累是次要的,关键是干不出俊活。他们如同厨房里的大师傅,如果没有一等的材料,纵有精湛的厨艺,也办不出精美的宴席。他们如同雕花木匠,如果没有软硬适中的木材,纵有鬼斧神工般的技巧,也雕不出传神的佳构。师傅说,他在道光年间做过一个伙同奸夫谋杀亲夫的女人。那女人一身肥肉,像一包凉粉,一戳颤颤巍巍,根本无法下刀。从她的身上切下来的,都是些泡沫鼻涕状的东西,连狗都不吃。更何况那个女人最能叫唤,鬼哭狼嚎,弄得人心烦意乱,没心思精雕细琢。师傅说女人中也有好样的,也有肌肤华泽如同凝脂的,切起来的感觉美妙无比。这可以说是下刀无碍,如切秋水。刀随意走,不错分毫。师傅说他在咸丰年间做过一个这样的美妙女子。那是一个据说是因为图财害了嫖客性命的妓女。师傅说那女子真是天香国色,娇柔温顺的模样人见人怜,谁也不会相信她是一个杀人犯。师傅说刽子手对犯人最大的怜悯就是把活儿做好,你如果尊敬她,或者是爱她,就应该让她成为一个受刑的典范。你可怜她就应该把活儿干得一丝不苟,把该在她的身上表现出来的技艺表现出来。这同名角演戏是一样的。师傅说凌迟美丽妓女那天,北京城万人空巷,菜市口刑场那儿,被踩死、挤死的看客就有二十多个。师傅说面对着这样美好的肉体,如果不全心全意地认真工作,就是造孽,就是犯罪。你如果活儿干得不好,愤怒的看客就会把你活活咬死,北京的看客那可是世界上最难伺候的看客。那天的活儿,师傅干得漂亮,那女人配合得也好。这实际上就是一场大戏,刽子手和犯人联袂演出。在演出的过程中,罪犯过分地喊叫自然不好,但一声不吭也不好。最好是适度地、节奏分明地哀号,既能刺激看客的虚伪的同情心,又能满足看客邪恶的审美心。师傅说他执刑数十年,杀人数千,才悟出一个道理:所有的人,都是两面兽。一面是仁义道德、三纲五常;一面是男盗女娼、嗜血纵欲。面对着被刀脔割着的美人身体,前来观刑的无论是正人君子还是节妇淑女,都被邪恶的趣味激动着。凌迟美女,是人间最惨烈凄美的表演。师傅说,观赏这表演的,其实比我们执刀的还要凶狠。师傅说他常常用整夜的时间,翻来覆去地回忆那次执刑的经过,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回忆一盘为他赢来了巨大声誉的精彩棋局。在师傅的心中,那个美妙无比的美人,先是被一片片地分割,然后再一片片地复原。在周而复始的过程中,师傅的耳边,一刻也不间断地缭绕着那女子亦歌亦哭的吟唤和惨叫。师傅的鼻子里,时刻都嗅得到那女子的身体在惨遭脔割时散发出来的令人心醉神迷的气味。师傅的脑后阴风习习,那是焦灼的食肉猛禽在扇动它们的翅膀。师傅的痴情回忆,总是在这样一个关节点上稍做停顿,好似名旦在戏台上的亮相:她的身体已经皮肉无存,但她的脸还丝毫无损。只剩下最后的一刀了。师傅的心中一阵酸楚,剜了她一块心头肉。那块肉鲜红如枣,挑在刀尖上宛如宝石。师傅感动地看着她的惨白如雪的鹅蛋脸,听到从她的胸腔深处,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她的眼睛里似有几粒火星在闪烁,两颗泪珠滚下来。师傅看到她的嘴唇艰难地颤抖着,听到她发出了蚊虫鸣叫般的细声:冤……枉……她的眼神随即暗淡无光,她的生命之火熄灭了。她的在执刑过程中一直摇动不止的头颅软绵绵地向前垂下,头上的黑发,宛如一匹刚从染缸里提出来的黑布。

赵甲割下第五十片钱肉时,钱的两边胸肌刚好被旋尽。至此,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十分之一。徒弟给他递上了一把新刀。他喘了两口粗气,调整了一下呼吸。他看到,钱的胸膛上肋骨毕现,肋骨之间覆盖着一层薄膜,那颗突突跳动的心脏,宛如一只裹在纱布中的野兔。他的心情比较安定,活儿做得还不错,血脉避住了,五十刀切尽胸肌,正好实现了原定的计划。让他感到美中不足的是,眼前这个汉子,一直不出声号叫。这就使本应有声有色的表演变成了缺乏感染力的哑剧。他想,在这些人的眼里,我就像一个卖肉的屠户。他对这个姓钱的深表钦佩。除了开始时的两刀,他发出了几声若有若无的呻吟之外,往后他就不出声息了。他抬头看看这个英武青年的脸。只见他头发直竖,双目圆睁,黑眼珠发蓝,白眼珠发红,鼻孔奓开,牙关紧咬,腮帮子上鼓起两条小老鼠般的肌肉。这副狰狞的面孔,着实让他暗暗地吃惊。他的捏着刀子的手,不由得酸麻起来。按照规矩,如果凌迟的是男犯,旋完了胸脯肉之后,接下来就应该旋去裆中之物。这地方要求三刀割尽,不必与其他部位的肉片大小一致。师傅说根据他执刑多年的经验,男犯人最怕的不是剥皮抽筋,而是割去裆中的宝贝。原因并不是这部位被切割时会有特别的痛苦,而是一种心灵上的恐惧和人格上的耻辱。绝大多数的男人,宁愿被砍去脑袋,也不愿被切去男根。师傅说无论多么强悍的男人,只要把他的裆中物一去,他就再也威风不起来了,这就跟剪掉烈马的鬃毛和拔掉公鸡的翎毛一个道理。赵甲不再去看那张令他心神不安的悲壮面孔。他低头打量着钱的那一嘟噜东西。那东西可怜地瑟缩着,犹如一只藏在茧壳中的蚕蛹。他心里想:伙计,实在是对不起了!他用左手把那玩意儿从窝里揪出来,右手快如闪电,嚓,一下子,就割了下来。他的徒弟高声报数:

“第五十一刀!”

他把那宝贝随手扔在了地上,一条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遍体癞皮的瘦狗,叼起那宝贝,钻进了士兵队里。狗在士兵的队伍里发出了转节子的声音,很可能是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这时,一直咬住牙关不出声的钱雄飞,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嗥叫。赵甲对此尽管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打闪一样眨巴着,他只感到双手灼热、胀麻,仿佛有千万根烧红了的针尖,刺着自己的手指,难忍难挨的滋味无法形容。钱的嗥叫声非驴非马,十分地瘆人。他的嗥叫,让在场观刑的武卫右军全体官兵受到了深刻的刺激和巨大的震动。按理说袁世凯袁大人也不可能无动于衷。赵甲无暇回头去探看自己身后的袁大人和他的高级军官们的表情,他听到那些马都在打着表示惊恐的响鼻,马嘴里的嚼铁和脖子下的铃铎发出丁丁当当的声响。他看到执刑柱后那被绑腿缠得紧绷绷的腿都在不安地抖动着。钱连声嗥叫,身体扭曲,那颗清晰可见的心脏跳动得特别剧烈,“嘭嘭”的声音清晰可闻。赵甲担心那颗心撞断肋骨飞出来,如果那样,这次策划日久的凌迟大刑就等于彻底失败了。那样不但丢了刑部大堂的面子,连袁世凯大人的脸上也不光彩。他当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局面。此时,钱的脑袋也前后左右地大幅度摆动摇晃着,他的脑袋撞击得执刑柱发出沉闷的声响。血洇红了他的眼睛。他的五官已经扭曲得面目全非,谁见了这样一张脸一辈子都会噩梦连连。这种情况赵甲没有遇到过,他的师傅也没讲过。他的两只手麻胀得难受,几乎握不住那柄小刀子。他抬头看看徒弟,这小子面色如土,嘴咧成一个巨大的碟子,指望他来接手完成任务是绝对不可能的。他硬着头皮弯下腰去,抠出钱的一个****——因为它们已经缩进囊里,必须抠——一刀旋下来。第五十二刀,他低声提醒已经迷糊了的徒弟。徒弟用哭腔喊叫报数:

“第……五十二……刀……”

他把那个东西扔在了地上。他看到它在地上的样子实在是丑陋无比,他体验了多年未曾体验过的生理反应:恶心。

“狗娘养的……畜生啊!”仿佛石破天惊,钱雄飞竟然抖擞起精神大骂起来,“袁世凯,袁世凯,你这个奸贼,吾生不能杀你,死后化为厉鬼也要取你的性命!”

赵甲不敢回头,他不知道自己身后的袁大人的脸是什么颜色。他只想抓紧时间把这个活儿干完。他再次弯下腰去,抠出了另一个丸子,一刀旋下来。就在他将要立起的瞬间,钱雄飞张口在他的头上啃了一口。幸亏隔着帽子,才没被咬出脑浆。尽管隔着帽子,钱雄飞的牙齿还是咬破了赵甲的头皮。事后他感到不寒而栗,如果当时被钱咬住脖子,他就会被连连地蚕食进去;如果被钱咬住耳朵,耳朵绝对没了。他感到头顶一阵奇痛,情急之中猛地将脑袋往上顶去,这一下正好顶中了钱雄飞的下巴。他听到钱雄飞的牙齿与舌头咬在了一起,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咯唧”声。鲜血从钱的嘴里喷出来。钱的舌头烂了,但他还是詈骂不止。尽管他的发音已经含混不清,但还是能听出,他骂的还是袁世凯。第五十三刀。赵甲随便地扔掉了手中的丸子。他的眼前金星飞迸,感到头晕目眩,胃里的一股酸臭液体直冲咽喉。他紧咬牙关,暗暗地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呕吐,否则,刑部大堂刽子手的赫赫威名就葬送在自己手里了。

“割去他的舌头!”

他听到袁大人威严而恼怒的声音在脑后响起。他不由得回了头,看到了袁大人青紫的面皮。他看到袁大人拍了一下膝盖,确凿的命令又一次从那张阔嘴里发出:

“割去他的舌头!”

赵甲想说这样做不合祖宗的规矩,但他看到了袁大人恼羞成怒的样子,就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还有什么好说的?连当今皇太后都敬让三分的袁大人的话就是规矩。他转回身,对付钱雄飞的舌头。

钱的脸已经胀开了,血沫子从他的嘴里噗噜噗噜地冒出来,根本就没法子下刀。要挖去一个疯狂的死刑犯的舌头,马虎就是虎口里拔牙齿。但他没有胆量不执行袁大人的意见。他用最短的时间回顾了师傅的教导和师傅传授给他的经验,然而,没想到任何的可资借鉴的东西。钱还在呜噜着骂人,袁大人第三次说:

“割去他的舌头!”

在这关键的时刻,祖师爷的神灵保佑着他生出了灵感。他将小刀子叼在嘴里,双手提起一桶水,猛地泼到了钱的脸上。钱哑口了。趁着这机会,他伸手捏住了钱的喉咙,往死里捏,钱的脸憋成了猪肝颜色,那条紫色的舌头吐出唇外。赵甲一只手捏着钱的喉咙不敢松动,另一只手从嘴里拿下刀子,刀尖一抖,就将钱的舌头割了下来。这是个临时加上的节目,士兵队里起了一片喧哗,仿佛潮水漫过了沙滩。

赵甲用手托着钱舌示众,他感到那条不屈的舌头颤抖不止,垂死的青蛙也是这样。第五十四刀,他有气无力地说。说完他就将钱舌扔在了袁大人面前。

“第五十……四刀……”他的徒弟报数。

钱雄飞的脸色变成了金子一样的颜色。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他的身上,血和水混合在一起。没有了舌头,他还在骂,但发音已经十分困难,尽管知道他还在骂,但骂的什么,谁也听不出来了。

赵甲的双手灼热难熬,他感到他的手随时都会变成火焰烧成灰烬。他感到自己实在是支撑不下去了,但高度的敬业精神不允许他中途罢手。尽管因为袁大人下令割舌,打乱了程序,他完全可以将钱尽快地草率地处死,但责任和他的道德不允许他那样做。他感到,如果不割足刀数,不仅仅亵渎了大清的律令,而且也对不起眼前的这条好汉。无论如何也要割足五百刀再让钱死,如果让钱在中途死去,那刑部大堂的刽子手,就真的成了下九流的屠夫。

赵甲用盐水毛巾揩干钱雄飞被水和血污染了的身体。蘸湿毛巾时,他把自己灼热的双手放在水桶里浸泡了片刻,提起来擦干。钱的无舌的嘴巴还在积极地开合着,但发出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赵甲明白,执刑的速度必须加快,切割的肉片必须缩小,血管密集的部位必须回避,原来的切割方案必须实事求是地进行调整。这不能怨刑部大堂的刽子手无能,只怨袁大人乱下命令。他用观众觉察不到的小动作,用刀尖在自己的大腿上戳了一下,让尖利的痛楚驱赶麻木和倦怠,同时也借此分散自己对灼热的双手的关注。他抖擞精神,不再去顾念身后的袁世凯和他的部下们,更不去理睬前面那无法捉摸的五千士兵。他操刀如风,报数如雹,那些从钱身上片下来的肉片儿,甲虫一样往四下里飞落。他用两百刀旋尽了钱大腿上的肌肉,用五十刀旋尽了钱双臂上的肌肉,又在钱的腹肌上割了五十刀,左右屁股各切了七十五刀。至此,钱的生命已经垂危,但他的眼睛还是亮的。他的嘴巴里溢出一团团的泡沫,他的内脏器官失去了肌肉的约束,都在向外膨胀着。尤其是他的肠胃,就如一窝毒蛇装在单薄的皮袋里蠢蠢欲动。赵甲直起腰,舒了一口气。他已经汗流浃背,双腿间黏糊糊的,不知是血还是汗。为了成就钱雄飞的一世英名,为了刑部大堂刽子手的荣誉,他付出了血的代价。

只剩下最后的六刀了。赵甲感到胜券在握,可以比较从容地进行最后的表演了。他用第四百九十刀割下了钱的左耳。他感到钱的左耳凉得如同一块冰。接下来的一刀他旋下了钱的右耳。当他把钱的右耳扔在地上时,那条已经撑得拖不动肚子的瘦狗,蹒跚过来,尖着鼻子嗅了嗅,便不胜厌烦地转身走了。从瘦狗的屁股里,窜出一股东西,异臭扑鼻。钱的双耳寂寞地躺在地上,宛如两扇灰白的贝壳。赵甲想起师傅说过,当年在菜市口凌迟那个绝代名妓时,切下她的玲珑的左耳,真是感到爱不释手,那耳垂上还挂着一只金耳环,环上镶嵌着一粒耀眼的珍珠。师傅说法律决不允许他把这只美丽的耳朵掖进自己的腰包,师傅只好把它无限惋惜地扔在地上。一群如痴如醉的观众,犹如汹涌的潮水,突破了监刑队的密集防线,扑了上来。疯狂的人群吓跑了吃人肉的凶禽和猛兽。他们要抢那只耳朵,也许是为了那只挂在耳垂上的金耳环。师傅见势不好,风快地旋下妓女的另外一只耳朵,用力地、夸张地甩到极远的地方。疯狂的人群立刻分流。师傅真是聪明过人啊!

此时的钱雄飞样子可怕极了。赵甲要下第四百九十七刀了。按照规矩,此时可有两种选择,一种是剜掉犯人的双眼,一种是割去犯人的双唇。但钱的嘴唇已经破烂不堪,实在不忍心再下刀。赵甲决定了挖他的双眼。他知道钱雄飞死不瞑目,但死不瞑目又有什么用处呢?兄弟,老哥哥不能征求你的意见了,剜去你的双眼,让你做一个安分守己的鬼去吧,眼不见,心不乱,省得你到了阴曹地府还折腾。阳间不许折腾,阴间也不许折腾。无论在哪里,折腾都是不允许的。

赵甲把尖刀对准钱的眼窝时,钱的眼睛突然地闭上了。这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心中对钱的配合感激万分,因为即使对杀人如麻的职业刽子手来说,剜去目光炯炯的眼睛,也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抓紧了这大好的时机,让刀尖沿着钱的眼眶转了一圈……第四百九十七刀,他有气无力地报了数字。

“四百九十七……”徒弟的声音比他的声音还要无力。

当他举起刀子去剜钱的右眼时,钱的右眼却出格地圆睁开了。与此同时,钱发出了最后的吼叫。这吼叫连赵甲都感到脊梁发冷,士兵队里,竟有几十个人,像沉重的墙壁一样跌倒了。赵甲不得不对钱雄飞那只火炭一样的独眼动刀子了。那只眼睛射出的仿佛不是光线,而是一种炽热的气体。赵甲的手已经烧焦了,几乎捏不住滑溜溜的刀柄了。他低声地祷告着:兄弟,闭眼吧……但是钱不闭眼。赵甲知道没有时间可以拖延了。他只好硬着心肠下了刀子。刀子的锋刃沿着钱的眼窝旋转时,发出了极其细微的“咝咝”声响,这声响袁世凯听不到,那些站在马前、满面惶恐、不知道会不会兔死狐悲的军官们也不会听到,那五千低着头如同木人的士兵也不会听到。他们能听到的,只有钱雄飞那残破的嘴巴里发出的像火焰和毒药一样的嗥叫。这样的嗥叫可以毁坏常人的神经,但赵甲习以为常。真正让赵甲感到惊心动魄、心肝俱颤的是那刀子触肉时发出的“咝咝”声响。一时间他感到目不能视、耳不能听,那些咝咝的声响,穿透了他的肉体,缠绕着他的脏器,在他的骨髓里生了根,今生今世也难拔除了。第四百九十八刀……他说。

他的徒弟已经晕倒在地上。

又有数十名士兵跌倒在地。

钱的两只眼睛亮在地上,尽管上边沾满了泥土,但还是有两道青白的、阴冷的死光射出,似乎在盯着什么。赵甲知道,它盯着袁世凯。这样的两只眼睛射出的光芒,会经常地让袁世凯袁大人忆起吗?赵甲木木地想着。

执刑至此,赵甲感到乏透了。不久前处斩六君子,那也是轰动全中国、甚至轰动全世界的大活儿。为了报答刘光第大人的知遇之恩,他带着徒弟们,把那柄锈蚀得如锯齿狼牙一样的“大将军”磨得吹毛寸断,连那五君子,也跟着刘大人沾了光,享受了天下第一的无痛快刀。他用“大将军”砍去他们的头颅时,那真是如风如电,相信他们只是感到脖子上一阵凉风吹过,脑袋已经与脖子分离。由于刀速太快,他们无头的身体,有的往前爬行,有的猛然跃起,他们的头脸上的表情更是栩栩如生。他相信他们的身体与头颅脱离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他们的脑袋还在敏锐地思想着。执刑了六君子,京城里传遍了刑部大堂刽子手们创造的人间奇迹。六君子受刑后的种种行状,经众口渲染,已经神乎其神,譬如说谭浏阳谭嗣同大人的无头身体,竟跑到监刑官刚毅大人面前,扇了他一个耳光。而刘裴村光第大人的头颅,则在滚动中吟诗一首,声音洪亮,数千人都亲耳听到。

——即使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活儿,都没把赵甲赵姥姥累垮,可今日来到天津卫凌迟了一个不上品级的骑兵卫队长,却把大名鼎鼎的首席刽子手累得站脚不稳,而且还添了一个双手动辄灼热如被火烧的怪症候。

第四百九十九刀,旋去了钱的鼻子。此时,钱的嘴里只出血沫子,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一直梗着的铁脖子,也软绵绵地垂在了胸前。

最后,赵甲一刀戳中了钱的心脏,一股黑色的暗血,如同熬煳了的糖稀,沿着刀口淌出来。这股血气味浓烈,使赵甲又一次体验到了恶心的滋味。他用刀尖剜出了一点钱的心头肉,然后,垂着头,对着自己的脚尖说:

“第五百刀,请大人验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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