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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似我非我,演谁像谁(2)

小说: 四时花开      作者:曹可凡

【四】

在李立群的演艺生涯中,有一个不可不提的人物,那就是赖声川。上世纪八十年代,赖声川、李立群、李国修创办了一个表演工作坊,被誉为“亚洲剧场之翘楚”。自创立以来,推出《暗恋桃花源》、《那一夜,我们说相声》等一系列脍炙人口、享誉华人戏剧界的经典作品。表演工作坊创立的第三年,李国修首先退出。之后李立群和赖声川一直有着默契的合作,但是就是1995年,赖声川当时决定接下300集长寿剧《我们一家都是人》的创作。但是李立群坚决反对,二人从此各奔东西。

曹可凡:您后来离开表演工作坊,把你的股份也出让了?

李立群:你全知道。

曹可凡:是不是因为后来可能你跟赖导之间的理念有些不一样,因为他接了情景剧,而你认为这种情景剧可能对演员来说,完全是只有被掏空的感觉,或者对演员是一个毁灭性的?

李立群:是这样。我当初跟赖声川在成立表演工作坊第11年,我们两个人的交情没有话讲,就只能用四个字“患难之交”。但是没有想到患难之交也会有看法不同的时候,而且两个人都很认真、很较真。两个人辩论了大概不到一个礼拜,几天,辩论得很严重,没有脸红,脸红了,没有发脾气,脸真的红了,面红耳赤。后来大家冷静下来发现,没有办法继续同走。我就自动地把股份让给他,他就做下去。我事后还在想,为什么人与人之间那么好的朋友,为什么到了某一个岁数就不再来往,或者是不再交谈,有那么严重吗?应该不至于吧。后来我一想,原来人本身的生命里面,就具有一种超越的能耐,因为生命想要超越,所以就会分裂。就像一棵树,没有一棵树长得像电线杆一样,一定有它的一个什么发展。我想我大概就跟他属于这一种,只要他认为是对的就去吧,我认为不对的,我就走吧。到今天,我们俩见面还是像好朋友一样,可以一直聊,聊不完,但是就是不聊作品。

曹可凡:你现在想起来觉得后悔吗?

李立群:完全不后悔,就可惜了。原来两个人有同一个抱负的,为什么这个抱负就不能执行下去。

曹可凡:赖导后来女儿结婚也没有请你,是不是当时算是有点闹翻的意思?

李立群:没有,就是不敢来往,不敢碰面。就觉得我们之间,内心中有一个重大的东西,是对不上号的。以前他哪里痒痒,我都知道;以前我哪里睡不着觉,他都知道。知道到连我们的老婆都不相信我们可以这么了解,了解到真的知心的朋友。所以当我们内心的东西有这么大不同的时候,我们不太敢见面。

【五】

如今,这位曾在“台湾新电影”时期有过出色表现的老戏骨,却很少在如今火热的内地大银幕上出现,而是更多地在电视剧领域兢兢业业地工作。他为何会选择这样的一种生活?对他而言,这些转变究竟意味着什么?

曹可凡:是不是你从离开表演工作坊之后,就开始到内地来拍戏?

李立群:对。其实那时候也蛮苦的,你离开了一个首创的剧团,你离开了一个你有安全感、有默契的地方,到了一个陌生、未必有安全感的地方,你要重新建立自己的默契和安全感,这个改变对我来讲是从思想上的革命。

曹可凡:我觉得有一点其实蛮有意思的,就像英文是讲的反否,就是说你其实是反对赖声川去接情景剧,因为演员每天拍情景剧而会被掏空,可是你很有意思,你离开了以后,到了内地,你还是去拍电视剧?

李立群:在这件事情上,听到这样的话,有你这样的反应,是很正常、很自然、很合理,但是是错的。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现在说的电视剧跟他说的电视剧是两码事,他说的电视剧是早上看报纸,得到了资讯,中午就编剧,晚上演员就要演出。所以每一个人同时要扮演莎士比亚,又同时要扮演演员。可是我说实在话,我很同情伟忠那批演员,我觉得那样是破坏一个演员最快速度,他们可能学谁都像了,表演永远是短暂的、片段的,都是肾上激素发出来的。有一天我让你演一个有成就的剧作家,字字斟酌出来的一个戏的时候,你根本没有能力去消化和执行它,因为你已经快速惯了,所以这种东西习惯一旦养成之后,对演员的破坏力是很大的。为什么我离开表演工作坊,又去当电视演员呢?那个电视剧,别忘了,好歹是人家已经写好了的剧本,只是这个剧本比较烂,我们可以努力,可以慢慢想办法,把好的不要辜负了,把比较烂的剧本尽量演得不要太烂。这跟早上看报纸、中午编剧、晚上就开始强制发挥,这是不一样的。

曹可凡:《南方人物周刊》的题目,大概也是你的原话,我是不是观众叫不出名字的演员。其实我对你一直有这个感觉,刚才您来之前,我太太还给我打一电话,说你干什么?我说采访李立群老师。她说是不是演了很多电视剧的那个台湾演员?我说是。会有这种感觉,我在很多戏里面都看到您,而且都觉得你演得不错。可是大概你的戏或者说你的人物,大家都是记不住的。可是我是职业习惯,我能记住您的名字。是不是那么多戏当中,可能大多数的本子都不是那么精良?

李立群:我觉得这个原因可能不止一个。

曹可凡:可能在电视剧演员当中,普遍存在的这个问题?

李立群:不。我们只谈我,不好意思谈别人。我觉得发生在我身上这种,别人只记得他就是田教授,他是朱元璋,他是欧阳峰,老说角色,不说名字的原因,有一个是绝对推卸不了的,就是我到底知名度还是不够。第二就是讲得比较抽象一点了,我觉得演戏,很多演员演戏的时候,一开始喜欢站在角色前面演,永远告诉观众或者是暗示观众,各位,是我刘某人、周某人在演,不要忘了是我在演。演任何角色,不忘记告诉观众是我在演。有一种演员是拼命地进入角色,让你看不出我是谁。还有一种演员是站在角色后面,监视着自己在演。还有一种演员是三者都会用,我可能是属于三者都会用或者站在后面的那种,我起码愿意做这种演员。但是总而言之,还是知名度不够高。但是我觉得不重要,我今天的格局只到这么多,老天爷只给我这么多。我自问一下,我在演员这个工作上所花出去的努力,大概不会少过谁,也不是很用功,但是不少过谁,我没有因为这个而心慌,就算了。

曹可凡:如果你碰到特别烂的本子,你们怎么办?

李立群:改啊、补啊。因为大家都知道,电视剧已经到达了一个所有东西都似曾相识的地步,似曾相识的故事,似曾相识的台词,似曾相识的道具、服装、布景。

曹可凡:你会不会演着演着演串了?

李立群:你会觉得太多的似曾相识,所以观众已经承受了太多的审美疲劳,已经对电视剧到达了一种精力极限的地步。不仅是观众,电视剧行业里的制作人、编剧、导演、美工、道具、制作、演员,基本上也都在某一种精力极限,因为重复重复重复太多,到达这种精力极限。所以你还要求什么创作呢?

曹可凡:你觉得现在拍那么多电视剧,是谋生、赚钱,还是有我的艺术追求?

李立群:有艺术,千万不要以为电视剧是一种很烂的剧,所以它就不是艺术。不一定,我觉得电视剧的艺术性太高了。

曹可凡:您曾经也说过,其实如果不是经济上的原因,大爷就在加拿大喝喝酒,就不用那么辛苦?

李立群:当然养家糊口也很重要,要不然我那么辛苦干嘛?我的酬劳又不是太高,而且高也是这两年高起来,我就要更猛地干,我就要更好好地去干,我不挑戏,我不等戏。最好的电视剧跟最烂的电视剧,都是在仓促的时间压迫之下拍摄出来的,都是靠妥协,而不是靠坚持出来的。我刚才为什么要说往往不值得一顾的电视剧还是我心目中的艺术呢?因为你必须要去学什么叫妥协的艺术,明明这个剧本没有那么好,你必须得把它当成好剧本去演,想办法变好。

【六】

如今的李立群已经年过六旬,从1995年离开表演工作坊来到拍摄电视剧迄今,各种滋味只有他自己心里最清楚,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里最想要的是什么……

曹可凡:您在书中还挺有意思的一句话,说你希望将来摆一个馄饨摊,这个挺奇怪,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李立群:每一个人心里面的,童年时候造成的一个具有铭印作用,等于烙在心里的一种感觉、一种视觉。我总觉得放学回家的时候,我们那个村里,眷村总有一个摆摊的,摆馄饨摊的,那里所冒出来的煮馄饨味儿,或者切卤豆腐干的味儿,我始终觉得是一种幸福,这真是幸福。我连买一碗馄饨的钱都没有,也不好意思问爸爸妈妈要,我爸爸妈妈也没有。你问妈妈要,妈妈心疼孩子,孩子想吃,我又给不起,所以我又不愿意要。看到有些家人去买,就觉得好幸福。所以就觉得开馄饨摊的老板更幸福,他把幸福给别人了,每天一锅热气腾腾的,麻酱面,面一下去,一撒,我觉得整个一切,他在做一个幸福的工作,他所接触的人都是给予人家幸福。所以我就有一种想法,我就开一个馄饨摊,管它赚钱不赚钱,一定要好吃,一定要让所有的人吃完了怀念,我曾经想过这个,而且绝对不开连锁店,有了中央厨房以后就可怕了。

曹可凡:谢谢李立群老师跟我们分享这么多年的人生故事。

李立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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