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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也是亚当,也是夏娃 (7)

小说: 谁家有女初长成      作者:严歌苓

“停止用这种腔调同我说话。”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奶瓶嘴,是装在一个三明治口袋里的,因此清洁程度相当可靠。“是你指责我的时候吗?”他说着将绝对卫生的橡皮奶嘴塞进菲比口中。菲比立刻把它吐出来,仍去咬餐巾。

“好的。不是我指责的时候。”你有种别千辛万苦地寻找我。总共五万块,你还没完了?!

“我不是这意思。”他用自己洁白的手帕擦拭落在桌上的奶嘴。“你知道,医生把菲比的实情告诉我的时候,我有多绝望。”

“多绝望?”

亚当凄惨地将脸仰起。像是说:还用问?他再次把橡皮奶嘴塞进菲比嘴里,菲比再次拒绝。两人不声不响地顽固着。

“就让她去咬。这有毒?!”我抖抖手里基本散架的“松鼠”。

“不能让她养成这毛病!什么都往嘴里放……”

“哪个孩子没这毛病?”

“在其他孩子就不算毛病。菲比看不见,抓着什么都往嘴里放,还了得?”

亚当语气极轻,像任何时候一样,充满道理,有头有绪。

菜上来了。我们也像餐馆其他人一样,吃得安安静静。中国餐馆的热闹是食欲而致,而食欲是滋味而致。这里就不一样了,滋味、食欲都是比较低档的东西,对人没有实质的益处。当你冷静地想到益处,滋味和食欲就是贬义的了。

“就因为在菲比的处理上产生了分歧,你们分手了?”我对他俩的惋惜还是真挚的。也许从M和我的分手,我自如地借题发挥。

“菲比的情况我还没有完全告诉你。”亚当说。“菲比可能活不长。她的免疫系统弱极了,但她不是艾滋。请你冷静。我的痛苦不亚于你。”

“是医生这么说的?……”我看他点头点得清晰有力。同时准确地在杂面面包上涂一层薄透的非奶油。“医生说没说,是什么原因?”

亚当正要咬面包,看我一眼,把面包放下了。他看出我等不及他咬下面包,然后细细地咀嚼,然后再吞咽干净。他觉得这种情形下先说话后咀嚼的顺序更好些。

“医生只说那场无缘无故、伤及大脑的高烧就是免疫系统失败而造成的。但什么导致免疫系统的失败,是个谜。你看,我的健康几乎十全十美,你,我们也做过彻底检查,不对吗?你我家族史里,也没有特别不健康的基因,神秘就神秘在这里。”他微蹙眉头,悲哀地朝菲比笑一下。

我正在吃力无比地喂菲比吃意大利面。亚当指导我,把小块的西红柿皮挑出来,菲比的胃有时不接受这类东西。他欠起身,用菲比的餐刀将面条切得一寸长短。我注意到了,他无论是纠正菲比还是爱护菲比,都是温和而局外的,没有慈父般的愤怒和溺爱,就是一副耐心极大的样子。他所作所为都是为菲比好,而真正的父亲不见得做得到桩桩事情都为女儿好。真正的父亲时不时会纵容女儿的弱点。因此亚当的表情举止,对于菲比,是“非父亲式”的。起码在我看,是这么回事。

“我不知你肯不肯来帮帮我。”亚当说。

我想,糟了。我等他说下去。他却一心一意嚼起面包来。

“我很差劲,连你的现况都不问问,你怎样?好吗?”他看着我,希望我别发生那种不够善良的笑容。我没有,菲比果真很惨,比预期的还惨。我一时感到这惨感染了我,还有亚当。这惨感染了周围的气氛;视野中所有人的音容笑貌,百合和燕尾花的白色与蓝色,都被菲比的惨给感染了。

“我吗?老一套:上班下班,交男朋友。”我老老实实地说。

“有男朋友了吗?我是说,值得你想到婚姻二字的?”

我抿嘴一笑。他马上明白事情很困难。

“我放弃学位了。我发现女博士大多数都不性感。不过这不是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是亚当你策划的这场堕落。也许不能叫它堕落,是非堕落,或者非上进。“你呢,亚当?你也交了新伴儿?”

“有了菲比,就像隔着一个世界在和他们交往。可能你不信,我感到最亲近的人,是你。你同我一个世界。”

我正为菲比擦下巴上的金红色番茄汁,听他这样说,手停了动作。我没抬起头去看他的眼睛,看他是不是在胡扯。

“别误会我。不是那种意义上的亲近。”他接着说:“但我确实想念过你。那段日子,你刚刚生了菲比。那段日子是不是很棒?”

“很棒,没错。”简直乱真了。就因为我们几乎将它信以为真,我们才害怕起来。因为出发点不对,本质变不了,我们才知道那样的亲如一家不是什么好事。我才急于离开,亚当才急于打发我。

“假如你当时不走,留下来,菲比也许不会生那场病。”他欠身过来,阻止菲比伸向我盘子的手。

“医生说菲比能活多久?”

“非常当心,不让她生病、过敏,也许她能活下去。”他说:“不让她生病、过敏,又几乎是不可能。所以,如果你肯帮帮我的话……”

我看他一眼。他眼睛早已等在那里。我们到了相依为命的地步了?或说同病相怜?

“我可以付你工资。每月五千块,听上去怎么样?”

“听上去蛮公道。亚当,你要知道,我正在最关键的年龄,错过了,就很难去有个真正的家庭。我需要真正的丈夫。”

“那,六千块?”

“亚当,你看,我是个正常的女人,需要女人的乐趣,精神的、肉体的。”

“我不妨碍你那些乐趣。我们可以把时间安排好,需要我隐退的时候,你告诉我一声。”

我想了想,说:“我需要婚姻。”

他想了想,把手伸过来,搭在我手背上:“这个我能办到。你看,我至少是喜欢你的,你至少不讨厌我。再说,菲比很明显地像你,也像我。你说呢?”

在我们过分专注地洽谈婚姻这桩正经事物时,菲比不知何时操起了叉子,戳痛她自己,大声哭了起来。很险,伤在两眼之间,稍偏一点就扎到眼珠子上了。当然,扎不扎到眼珠都没什么大区别。菲比哭得惊天动地,因为她听不见自己哭得惊天动地。我抱起她,晃着、拍着,拿脸去贴她的脸,同时向所有停下了耳语的雅致食客们歉意微笑。我不知觉又开始用那种婴儿语言同她呢呢喃喃,是亚当的目光使我意识到,我本性难移,明知菲比什么也听不见,我自顾自还要说,像个小姑娘模拟地和她的洋娃娃说话。他轻蔑和怜悯地笑了。

那个晚餐结束后,我和亚当落实在六千五百元的工资上。我每星期在他那儿住五天,直到我和谁真的去结婚。我们讨论了亚当和我成婚的可能性,那样会带来不少方便;但不便也会不少。我们还算了笔账;婚姻使我能得到亚当的部分财产,但我的牺牲也颇大;我得牺牲真正婚姻的可能性。他也可能有牺牲,除了损失部分财产,他得牺牲长久性的伴侣;而没有长久性的伴侣,安全系数就大大减低,尤其在这艾滋横生的时代。所以我们通过了“非婚姻”的协议。

M那里我不想撒谎。我对他还剩一些真情,他对我还没有完全心灰意冷。他说话时透出一种语气,我和他是“自己人”,余下的整个人类,包括他妻子,都是“哪帮人”。我不知他在我这里的信用还有多少,不过我选择相信他。大概是从亚当那儿学的,亚当动不动就用“选择”这词:我选择不去赌博,我选择不去理会邻居对同性恋的恶感,我选择去喜欢低盐分的菜汤。

我和M在路上漫步。我在电话里把我和亚当从头到尾是怎么回事告诉了他,他便赶了过来。他看见我推着菲比在门前等候他,满脸阳光地朝他扬扬手,他吃惊坏了。我居然化着淡妆,穿着浅米色的名牌开司米毛衣,V形领十分自信地开得极低。我简直比西单菜市场带鱼摊子前的我还苗条轻盈,还无所谓——对吃亏的无所谓。他以为会是个臃肿、邋遢的女人,不三不四有了个孩子,孩子又是麻烦百出……总之,他一路都在想:她还不知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样子呢。

我们闷声闷气地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甘心事情就那样完结的。都在霎那间想到,凭什么它就完了呢?他走过来,手按在我的手上。也像买带鱼之后的那个傍晚。他有苦难言似的笑笑。我想起最初就是他这双伤心的眼睛,永远有苦难言的这双榆树叶形的眼睛,是它们惹起的一切。

“你可别哭。”他说。

“你他妈的。”我说。

“我以为你缺安慰呢。你这么精神,我都要不行了。”

我只是抹着泪一笑。

我们走着说着,他一只手,我一只手,推着菲比。

“这孩子真像你。她三岁多了吧?”他伸手去拍拍菲比的小脑瓜。聚精会神在自己聋哑和盲视的世界里的菲比被他拍得一恼,回头“白”了M一眼。

“她知道是个生人的手。”我伸手过去,摸了摸M刚才拍过的小脑瓜,去掉让她不适的陌生。“菲比要不生那场病,会特别聪明。”谁知道?

“听说可以开刀,恢复视力。起码一部分视力。再过一些年,这种手术可能会普及。”

我没接话。能打听的亚当全打听了,哪来的这种手术?M在编瞎话安慰我。M在给予女人安慰方面,是很慷慨的。我想,他有这份心,强似没有。现在我看许多问题都是这态度:有幢漂亮的大房住,比没有强;有个亚当隔山隔海地做伴,比没有强;有一份六千五百元的月薪,太好过没有了;有这么个给点小甜蜜小痛痒的M,也胜过没有。然而,时不时的,又会兜一圈回来,回到一个“何必”上。喝不含酒精的酒,比不喝强,可是何必?

这时我和M把菲比推到了儿童乐园。我拿出一副小墨镜,为菲比戴上。M懂得这是为了不让别的孩子看出菲比的盲视。他很轻地叹了口气,然后他看我抱着菲比登上了滑梯,我坐后,菲比坐前,我俩“嗖”的一下滑下去。菲比开心了,大声笑起来。由于她不会说话,她的发声器官发出的笑声很奇怪。M就那么看着我们重复攀登、滑落,笑,他看着看着便叹口气。他看见了,我的一天天就是这么过的。曾经要做诗人,要做服装设计师,要做比较文学的学者,就这样过着一天又一天。

回去的路上,他为我提起亲来。

“他是我的朋友,挺不错的一个律师。比你小一岁,不过你俩站一块显不出来。”他有条有理地说到他的教育背景、性格、工资。

“你想,不好我能介绍给你吗?那帮人里没劲的太多了,我跟你一个德行:坏没事,就怕没劲。看看那帮人,个个的,哪个有劲?”他换成英语俗话:“把屎都能烦出来!”我特别喜欢听M讲英文,卷舌音过火了,成了个讲英语的侉子。

正是他老实巴交的侉子英文使他憨厚无比,使我听信了他。我在周末便去见了律师。律师基本上没有任何显著的可憎之处。爱看球类比赛,集邮,没事在电脑上看五花八门的消息,包括男找女女找男的讯息;在电脑上搜集政治笑话和色情笑话,再义不容辞地将这些笑话发散给每一个熟人。他最可取的一点是有幢房子,也在亚当那个“高尚”住宅区。我和他没有什么道理不开始约会。在第三次约会后,我就和他上了床。这时不上床,没有这个道理的。

M又醋意又得意地问我们的进展。

我说“有点进展。”

“他挺帅的吧?”

“过得去。不像你吹的那样。”

“你那个什么亚当,一般男人长成那样,那么俊,多半不对头。多半作怪,不是这癖就是那癖,变态什么的!”

我突然觉得M很讨厌。

“你搞女人他妈的不算变态?”

“你还为同性恋辩护?”

“同性恋惹着你什么了?至少他们不祸害女人!”一面大声控诉,我心里一阵纳闷:我火什么?亚当跟我有什么相干?退一步,整个世界整个人类跟我有什么相干——既然我只剩了一丝疼痛,牵在我的菲比身上。

十个礼拜是比较正常的时间跨度,这以后可以暗示婚姻,或者,散伙。律师倾向婚姻,我是两可。不过为了一切生怕我受罪的人(如M,我父母兄姊)和一切生怕我享福的人(如劳拉之类),我想就嫁了吧。M要我在婚姻既成事实后再告诉律师有关菲比的情况。也可以彻底瞒住律师,全在我。我当然不会否认菲比。每天下午,菲比都那样半仰着小脸,等我推着小车,载着她去儿童乐园,滑那个陡峭的滑梯。她就活那一刻,就那一刻的笑声能抵消她漫漫无边的寂寞。那寂寞多么纯粹啊,没声音、没形状、没颜色、没逗号句号也没段落。

我在晚餐后对亚当说:“我在约会了。”

亚当看着我说:“我知道。”

“我以后每天早上八点来,下午六点走。走前我把晚饭做好,把菲比的澡洗好。”

他说可以。

我从沙发的一端挪过去,挪到他身边。不知为什么,亚当此刻抱着菲比的样子显得无辜极了。他和菲比就要这样形影相吊,孤父寡女地生活下去。我的手先抚摸着亚当的脸,然后又落在菲比脸蛋上。

亚当说:“你九点钟来就可以了。八点,你得多早起床?”

我迟疑一会儿说:“我八点来。你别管我多早起床。菲比习惯一早就见到我。”又一阵迟疑,我说:“我住的不远,他的房子离这儿只有一个街口。”

亚当脸上出现一点刻薄,笑了笑:“这不是你找他的主要原因吧——为离菲比近些?”

“不是主要原因,但是次要原因。”

我们一时没什么可说了,就那样并肩坐成一排,面对着巨大的电视画面。连菲比也觉出什么不妙来,她一手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抓住亚当。

“我的工资你可以扣除两千。”我说。

“那不是工资。”他说。

“我夜里不能照顾菲比了,你理所应当减低我的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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