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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小说: 娘要嫁人      作者:严歌苓

肖虎接着道:“他拿你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你说了绝情话之后,自己很快就忘记了,他会难受好几天。偶然我看出来了,问他,他也是实在憋得难受了,就跟我说说。他说他从来找不到一个正确的、合你意的办法来爱你,他总觉得他配不上你,所以你才会说那些让他伤心的话。”

齐之芳神情苦涩地摇了摇头,哀哀地说道:“他说他配不上我?简直笑话!我一直想搞清楚,到底我哪一点儿配不上他,我究竟失败在什么地方,把他逼出门,去找了个大姑娘!”

“芳子,男人只有在非常喜欢的女人面前才会觉得自己笨,管不了这个女人。所以我看你误入歧途,就是不知道怎么管你。”在肖虎自己听来,自己的这番话既像是在替王燕达解释,又像是在替自己告白。但在齐之芳耳朵里却怎么听怎么别扭!一个女人也许很享受跟她男人斗嘴的快乐,但是几乎所有女人都不会喜欢站在跟自己不一样的立场上教育自己的男人。

齐之芳冷了下来,她淡淡地对肖虎说道:“你还不知道怎么管呢?你不是已经上你老战友那儿,把我当六月的西红柿吆喝了吗?”

“我是太急了,想赶紧把你从罪犯身边拉过来。”肖虎再次情绪激动得口不择言。

“我不许你叫他垃圾、罪犯!”在任何时候都别侮辱一个女人曾经爱过的男人,哪怕这个男人真的就是垃圾,或者干了多么令人发指的事情,抑或是女人天天都这么说。因为爱错了人这种事,女人一向只允许自己说,从不允许别人说。

“可他就是罪犯!”肖虎坚持道。

“我不许任何人叫他罪犯!”齐之芳干脆跟肖虎嚷嚷了起来。

肖虎讥嘲地笑了笑:“那叫他什么?叫他英雄?他干的事不是对国家、政府、人民犯罪?我看你是跟罪犯站的是同一个立场,持有的是同样的是非观念!”

齐之芳冷艳地微笑道:“我记得过去那个肖队长不是这么说话呀。是升了官的人就这么说话呢,还是但凡这么说话的人都会升官?假如你把我当一个罪犯同伙人,你干吗来了?你离我这么近干什么?你上面还有官位呢,一级一级够你升的,跟一个犯罪同伙人走这么近,说不定你升不了还得跌下去。”

说完,齐之芳转身往人群外面挤。

肖虎悲哀和恼怒,但只能看着齐之芳耍着脾气远去。肖虎在多少年之后始终都没有搞懂,不管他和齐之芳相爱与否抑或是关系走得多近,他们两人之间为什么始终就无法在一些最清楚的是非问题上达成共识。其实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简单也很悲哀,不过就是男人永远不会是女人而已。

傍晚时分,列车到站的音乐很煽情地响了起来。王东站在车门旁边,看着慢下来的列车驶进了月台。突然,他眼睛一亮:月台上,翘首以待的母亲眼睛盯着一个个车窗……

齐之芳天蓝色的宽大裙摆在风中扬起,她是站台上最醒目的一个女人。

王东缩回身,背贴着板壁,似乎承受不了就要来临的母子重逢。女列车长用手轻轻抚着王东的肩膀,温柔地说:“到站了,怎么不下车呀?不是说你妈会来接你吗?”

此时的王东呼吸急促,不能自已。

列车渐渐空了。齐之芳形单影只地站在渐渐空旷的月台上,天蓝色的裙裾招展得如同孤军之旗。

王东泪流满面地看着往东走几步,又往西跑一截的母亲,满脸凄惶。终于,他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从车门的台阶上下去了。女列车长也跟着他下了车。

齐之芳回过头,看见一个又黑又瘦的男孩站在接近列车尾部的车门下。男孩穿着宽大的旧军装,戴着过大的旧军帽,腰间扎了一根帆布武装带。

齐之芳的脸从激动、兴奋转为恐怖--儿子完全变样了,成了个陌生人。她慢慢朝着王东走去。

肖虎看着齐之芳母子相互打量着,母亲终于上前抱住了儿子。他能体会到齐之芳此刻的心情--一个母亲对自己的儿子失而复得的心情。齐之芳泪流满面地跟女列车长握了握手,口中不停地说着“谢谢、谢谢”。

就在齐之芳跟肖虎之间的暧昧感觉逐渐升温之时,中国历史上史无前例的十年亦不知不觉地降临人间。在这场充分暴露了人性善与恶、美与丑、伟大与卑微的运动面前,本就跟肖虎没有了什么夫妻之情的肖虎之妻几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彻彻底底划清两人之间本就可有可无的关系。而就在肖虎被运动冲击后不久,他长期以来用自己的工资奖金在王燕达死后冒充牺牲抚恤金救济齐之芳一家四口的真相,也因为他工资停发、人被送去下放劳动而彻底曝光在齐之芳一家人面前。在得知真相后,齐之芳顿时被肖虎这些年对自己、对孩子、对这个家的情意所深深震撼。

翌日,齐之芳在头一天辗转反侧了一晚上后,二话不说地收拾了点东西,就只身去了肖虎被下放劳动的农场。

齐之芳带着东西去农场的时候,心里已抱定了跟肖虎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坚定决心。谁知男人心理的微妙程度,其实一点儿都不逊于女人。肖虎当年在仕途顺遂风光无限之时,曾由于顾虑重重没敢大着胆子接近齐之芳,追求自己心里所渴望的真正幸福。现在肖虎落魄到底了,却又开始怕跟着自己会连累齐之芳受苦,而始终鼓不起跟齐之芳在一起的勇气。

就在齐之芳和肖虎两人的感情处于某一微妙处境之时,齐之芳的长女王方又因为在上山下乡的知青点跟前市长的儿子赵云翔发生恋情,一时把持不住自己,犯下了大部分年轻人都会因为情感冲动而犯下的错误。期间,多亏因为根正苗红参加革命时间早才侥幸未被打到的李茂才仗义出手相救,才帮助王方险险躲过一劫。齐之芳经过此事颇觉得李茂才这人对自己一家不薄,又不免回忆到了他当年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从此才又跟李茂才恢复了联系。

李茂才本极有自信自己可以从此跟齐之芳只做普通朋友相处。谁料他方一跟齐之芳重新接触,整个人就像一座老房子着火一般被自己心内的熊熊爱意,燃烧得轰轰烈烈直至惨不忍睹。而此时齐之芳那三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也出于各自的小算盘一改当年反对母亲跟李茂才相好的立场,开始在背后争前恐后地撺掇起让母亲嫁给李茂才之事。结果,李茂才本人竟然就在他准备向齐之芳求婚的那个夜晚乐极生悲,酒后中风从此半身不遂。

李茂才的中风瘫痪,成了齐之芳多少年回忆过去之时,又一件她自己始终也说不清这件事的发生到底对自己是幸还是不幸的谜题。好在跟肖虎一样出身军队的糙人李茂才,在处理感情之事上,也有着肖虎一般的体贴讲究。在李茂才明白自己恐怕只能像现在这样被塞在轮椅上,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之后,他亦出于不想连累齐之芳的考虑,彻底地对齐之芳放开了手。倒是齐之芳反而觉得自己似乎在情在义都对李茂才有所亏欠,自此之后开始三五不时地上李家一趟,帮着照顾照顾李茂才或只是简单地陪他聊聊天。

十年的时光,对一个人的一辈子来说绝不算短,但是对于亘古至今的山河岁月来说,亦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而已。还未等齐之芳完全品味透“八个样板戏”字里行间的微言大义,一曲优美婉转的歌曲--《在希望的田野上》已经唱响了中国既古老又现代的天空。

这一日,李茂才家十六寸黑白电视机屏幕上,女歌唱家李谷一正在神采飞扬地演唱《在希望的田野上》的第一句“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田野上啊--”,齐之芳便随着音乐哼唱着下一句,端着两盘菜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把两盘菜搁在茶几上,齐之芳先熟练地拿起一个围裙给李茂才从头上套下来,严严实实地保护好他的衣服,然后笑着对李茂才道:“唉,尝尝这个,我刚学的一道菜,叫啤酒闷鸭子。”说着,齐之芳便夹起一块鸭肉,放在李茂才面前的碗里。

齐之芳自己端起饭碗,看了李茂才一眼,又放下了自己的碗,用筷子夹起那块鸭肉,打算慢慢喂给李茂才吃。

不料李茂才却猛地扭开了自己的脸。

鸭肉掉在桌子上。

李茂才一脸愤然地道:“我这么没用?还得让人喂我?”

齐之芳耐着性子好言相劝道:“我这不是看你看电视看得入迷了吗?”

“我入什么迷?我不看电视干什么?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李茂才话里话外充满了一种英雄迟暮的悲哀。

“跟我说呀!再说,平常还有小胡……”听见李茂才这样说,齐之芳不免又开始有点可怜自己面前这个粗糙坚硬了一辈子,临老彻底陷入了无能状态的男子。

“哼,”李茂才未等齐之芳的话说完,便开始不屑地抢白道:“我跟小胡那么个保姆有什么说的?当主任的时候,你不想跟人说话都不行,天天一大帮人围着你,自打我生病,谁都不来了!”

“我不是天天都来看你吗?”齐之芳道。

不想李茂才嘴一噘,愤愤不平地说道:“我不要你来看我。”

齐之芳委屈地看了李茂才一眼,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咱们先吃饭,要不菜该凉了。”

李茂才却硬梗着脖子,不吃齐之芳的好话,挑衅一般地说道:“你哄小孩儿呢?”

齐之芳强笑道:“我拿镜子来给你看看,看你现在像不像个孩子。”

门外一阵敲门声,及时地打破了李家屋内此时不尴不尬的气氛。

一个男孩子的叫声响起:“李爷爷在家吗?”

听见男孩的声音,齐之芳向门口走去,习惯成自然地打开了门。

门打开了,齐之芳看见六七个八九岁的孩子正围在门口。

为首的男孩一脸的聪明相,他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对齐之芳道:“齐阿姨好!”

齐之芳笑着回应道:“你们好!找李爷爷有事儿吗?”

一名头上系着蝴蝶结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说道:“我们想进去看电视!”

齐之芳有点为难地说道:“李爷爷还没有吃饭。他吃饭不乖,你们来了,他更不好好吃饭了。”

“那我们过会儿再来,行吗?”为首的男孩道。

“行!”齐之芳痛快地回答道。

孩子们知道今天又有电视可看了,高兴地齐声道:“谢谢齐阿姨!”

送走孩子们,齐之芳走回餐桌旁。看了餐桌一眼,齐之芳发现李茂才面前的饭菜一点儿都没动。齐之芳看着李茂才,笑了笑。她打定主意不跟他一般见识。

“还说自个儿不是老小孩儿呢?吃饭闹气闹到现在。我还得给你热去。”齐之芳端着那盘鸭子站起来。

不想李茂才却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你说多滑稽--那些孩子管我叫李爷爷,管你呢,叫齐阿姨!你也就答应他们!”

齐之芳无奈地一笑,道:“原来又为这个闹起气来了。那好,待会儿他们来看电视,我就让他们改口,叫我齐奶奶,行了吧?”

李茂才却道:“你像个奶奶吗?看着比我女儿还年轻!”

“那也是我的过错,快吃吧,啊?待会儿孩子们还要来看电视呢!”齐之芳再次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那是你答应的,我可没答应!”

见李茂才今天总是跟自己找别扭,齐之芳受不了了,她委屈地往旁边的沙发上一卧,道:“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就捋不顺呢?这样下去,我--”

齐之芳没有再往下说。

李茂才看见眼泪在齐之芳眼眶里打转,脸上露出了既心疼又痛苦的表情。李茂才道:“这样下去你要累死了,是不是?我知道。”

“这三年我看你也是要累死了。”李茂才拉起齐之芳的一只手,慢慢抚摸着,就像抚摸着让他继续活在人世间的最后的温暖港湾。

齐之芳含着泪看着李茂才,想说什么却到底无语。在命运面前,人类本身的脆弱在好多时候真的让人无话可说。

李茂才说着说着眼圈也有点红了:“芳子,我就想,哪天干脆把你气急了,气得再也不来了,就好了。”

齐之芳懵懂地看着李茂才,她恍惚之间忽然想到了那个因为自己一无所有而始终不敢追求自己的肖虎。有缘分跟同一个女人走上一程的男人们,其实多多少少都有点像,而且换来换去也不过就是那几个类型。

门外有敲门声响起。

齐之芳站起身,擦了擦眼睛,向门口走去。

“快把电视机关了!告诉他们,李爷爷今天不舒服,对不起了。”

齐之芳闻言只得把电视关掉。她知道李茂才从来都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他今天之所以不想让孩子们来看电视,只不过是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门外的人等的时间一长,便有点急了。伴随着敲门声,负责给李茂才看病的中医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李茂才,是我,老鲁!”

齐之芳又把眼睛擦了一把,强行振作了一下精神,才往门口走去。她把门廊的灯打开,然后拉开门,瞬间又恢复成了一个温婉可人的齐之芳。

齐之芳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对站在门外的老鲁说道:“老鲁,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正吃晚饭呢!”

白净、儒雅、高挺、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的老鲁,也对齐之芳微微一笑,解释道:“我在一个朋友家吃的饭,他家就在附近,所以就想着,不如顺路来看看老李,给他号一把脉。”

齐之芳领着老鲁往里走。

李茂才则手忙脚乱地想解开围裙,可惜他越是慌乱手越不听使唤。到了最后,李茂才虽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是他试图摘下自己脖子上这个让自己看着宛如婴儿一般围裙的努力显然还是失败了--围裙转到了李茂才身后,变成了一个奇怪的披风,但围裙脖子上那根带子却还系在他脖子上,让他看起来极像拖着一根奇怪的领结。

“老鲁来了?快坐!”李茂才见事已至此不得已只能强笑着跟老鲁打了一个招呼。

老鲁一边在李茂才旁边的沙发上落座,一边道:“伙计,最近怎么样?”

未等李茂才回答老鲁的问题,齐之芳已经嗔怪地瞥了李茂才一眼,抢白道:“正气我呢。”

老鲁呵呵一乐,道:“呦,怎么了?”

“让他告诉你,我到楼下收衣服去。”齐之芳说完便起身到楼下干活儿去了。

在齐之芳走后,老鲁按照老规矩给李茂才号了号脉。在确定李茂才的身体状况并无明显恶化后,老鲁把自己给李茂才号脉的手收了回来。

老鲁示意李茂才张嘴,又看了看他的舌苔。

“你怎么气之芳了?摊上这么个好女人,你就烧高香吧,气跑了你用探照灯都找不来了。”看过舌苔,老鲁跟李茂才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了闲天。

李茂才则叹了口气两眼悲楚地说道:“就是她太好了,我才想把她气跑。”

听完李茂才的回答,老鲁不免为之一愣,他奇道:“这叫什么话?”

李茂才答道:“你说,她才四十九岁,模样还那么招人,该赶紧找个好男人嫁了呀!我这不是耽误她吗?”

“这是她自觉自愿的。”老鲁道。

“所以啊!她越是自觉自愿,我就越不能连累她!”李茂才道。

老鲁劝慰李茂才道:“你要想不连累她,就按我说的,天天锻炼,不能怕吃苦!”

李茂才苦笑道:“能不能锻炼好,咱们谁都不知道。”

“你不锻炼怎么知道?”老鲁继续鼓励李茂才。

“要是好不了呢?她陪着我又搭出两年去,一转眼还不就真成了个小老太太?”听完李茂才的这句话,老鲁只能沉默了,他默认李茂才说的是对的。

李茂才继续对老鲁说道:“她添出一根白头发,我就在心里着急一阵。所以我是存心气她的。我让她看清楚,她跟我这么个古怪的病老头根本就过不下去。”

“没有之芳,你怎么办呢?”老鲁心里知道李茂才这几年病情之所以没有恶化其实全仗着齐之芳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

李茂才叹了一口气,道:“还有保姆小胡,人是笨一点儿,心眼儿不错。我慢慢总会习惯的。”李茂才声音越说越消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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