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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说: 娘要嫁人      作者:严歌苓

“去吧!王方。”王方见母亲发了话,只得抱着一糖盒玻璃球走了出去。对于一直处于半饥饿状态中的她来说,这盒子五颜六色的玻璃球真的不如刚进门时李茂才塞给她的那一把大白兔奶糖实惠。

王方前脚刚走出主卧的房门,李茂才后脚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主卧的门猛地一推,实实在在地将门掩了个严实。

“唉,别关门!”齐之芳有点预感到了李茂才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嘘!”李茂才一只手的食指竖在唇前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另一只手一把将齐之芳揽入了自己的怀中。

“刚才我看你急着把孩子往外轰,心疼死我了!是不是就想单独跟我在一块儿待会儿啊?”李茂才说着说着,已把自己的嘴唇凑上来。

“孩子们都在--”

“他们才几岁,懂什么呀?”

“王东都十岁了!王方也八岁了!”

“你男人让你两年生一个?……换了我,我让你一年生一个!王东、王方、王红,东、方、红,再生仨,就是太、阳、升。等这个生下来,咱接着往下生俩,听见没有?生多大一窝我都养得起!”

“他们在外头都听见了!”

“知不知道,头一回见你我就想,你这身材,长得跟电影里的洋娘们儿似的--都奶过一窝儿孩子了,怎么还这么招人。”

齐之芳被他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她轻轻地推了李茂才一把试图躲开,没想到看上去圆圆的李茂才衣服下却皆是结实的腱子肉。李茂才胸口湿出来的热汗,此时已渐渐浸染了齐之芳的衬衫。

就在李茂才的嘴唇即将接触到齐之芳的嘴唇之时,王红踢门的声音却猛地传来:“妈妈,你在干什么呀?”

“王红,别踢门啊。叔叔跟你妈妈谈工作呢。”李处长把齐之芳抵在墙上,冲着门转过脸边喘着粗气边说道。

“妈妈,我也要谈工作。”王红踢门反而踢得更响了。

“王红乖--别踢门,啊?要不该把门踢坏了!”齐之芳艰难地躲避着李处长热烈的嘴唇和手,艰难地挣扎在放弃抵抗还是坚持到底这两个选择之间。

客厅中,王红趴在钥匙孔上往里面看去。钥匙孔型的视野中,只见两个模糊的人影推推搡搡几乎就要纠缠成了一个。

王红见此情形不由猛地大叫起来:“我看见了!妈妈和叔叔在打架!叔叔,你别欺负我妈妈!”

主卧内,李茂才当然不是那种好意思当着人家闺女把人家妈妈怎么样的人。虽然万般不愿,他亦只得垂头丧气地把齐之芳松开。

想着自己平日里对齐之芳和她三个孩子的种种好处,李茂才不免觉得十分窝囊也有些恼火。

“这些孩子你平常都不管是不是?”李茂才伸手抚平自己脑门儿上不剩多少但梳得溜光的头发。

“怎么不管呢?”齐之芳收拾着自己刚刚被李茂才扯乱的衣服,系好衬衫最上面一颗纽扣。

“那他们怎么不怕你呢?”

“为什么要他们怕我?”齐之芳不知为什么多少也有点火了。

“孩子不怕大人还得了!”李茂才眉毛一立,解放前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气势一下子全出来了!

齐之芳见此情形便不好再说什么了,唯有低下头在心里反驳。她正了正身上被弄得皱上去的苹果绿的薄毛衣,很不高兴,又不便发作。

“呦,不高兴了?”李茂才看了齐之芳一眼,发现了她的情绪低落。连忙当即满脸堆笑地从床头上挂着的布袋中掏出一物,然后故作神秘地对齐之芳说道:“芳子,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好东西?”

齐之芳向李茂才手里瞥了一眼,只见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红绸盒子。

“拿出来看看!”李茂才将红绸盒子递给齐之芳。

齐之芳接过盒子后打开一看,只见里面竟是一枚戒面是一对寿桃的黄金戒指。

“头一回见你,看你戴枚银戒指,就去给你买了这枚。”李茂才的话说得很真诚也很云淡风轻。但很多时候,一个男人越将自己为女人做的一切说得云淡风轻,却往往让女人心里觉得越重。

看着这枚黄金戒指,齐之芳有点动心了,这不但是她这些年收到过最贵重的礼物,也是她头一次觉得这世界上竟然有一个男人爱自己可以爱得如此赤裸直接。

齐之芳抬起脸对李茂才微微一笑,眼中有感激在闪动。

艳阳将李茂才家楼下那一小块菜地照出了一片绿油油的生意。李茂才撅着屁股手脚麻利地在地里不断地捣鼓着,齐之芳的三个孩子王东、王方、王红闷着头跟在李茂才后面,吃力地抓住绿缨子,将一根根萝卜从黑色的土地里拔出地面。

三个孩子中年纪最小的王红,此时还分辨不清劳动和游戏的区别。在满脸通红地从地里拔出了一根胡萝卜后,她便尖着嗓子对坐在地边洗萝卜的齐之芳高兴地叫喊道:“妈妈!看!大萝卜!”

未等齐之芳答言,李茂才已经转过头对王红夸奖了起来:“我们王红是五好小社员,拔了这么大个萝卜,够兔兔吃一天了!”

王红听到了李茂才的表扬,咧嘴一笑忘形地露出了嘴里在乳牙脱落后出黑窟窿。

王东直起身子,边把几根萝卜扔进一个竹筐,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当他发现李茂才的眉间眼角对王红流出的慈爱是如此的溢于言表之时,他不免微微一呆开始若有所思了起来。抬起头,王东又看了看自己的母亲齐之芳,王东发现母亲脸上也有着快乐的影子,这让他不免既有点吃惊更有点感动。瞬间,他甚至觉得如果母亲齐之芳真的嫁给自己身边这个叫李茂才的老男人,也许并不是一件太坏的事。

傍晚时分,齐之芳将一大锅萝卜炖肉放在了李茂才家的餐桌中央。在这一大锅炖肉的旁边还放有一盘凉拌胡萝卜丝和一盘洋葱炒胡萝卜片。

李茂才不待齐之芳动手,便拿过饭碗给齐之芳的三个孩子们往碗里盛饭舀菜。饭盛得满满冒尖儿,菜亦舀得肉多素少,处处透着这个老革命的实在。

“我们是南泥湾大生产,自力更生,丰衣足食!苏联大鼻子逼我们还债,我们饿瘪了肚子也不要欠他个龟孙子的债!是不是,孩子们?”李茂才一边舀一边吆喝道。他的粗话中透出的豪气,让齐之芳不免既觉得李茂才这人真实可爱,又多少有点粗野。

齐之芳不知不觉又开始拿眼前的李茂才和那个弃自己而去的戴世亮作起了比较。齐之芳猛地摇了摇头,仿佛用力从心头驱走一个始终困扰着她的妄念。

王东、王方却根本没有察觉母亲心态微妙的变化,大声地回答李茂才道:“是!”

王红见此情形深感有趣,顿时咯咯地笑开了花。

齐之芳也不由自主地抿着嘴笑了一下。

李茂才接着道:“你们李叔叔开了菜地,你们的妈妈做了个胡萝卜宴,全是自力更生!兔子呢,也是我们自己养的,胡萝卜和洋葱都是自己菜地种的!苏联大鼻子跟当年蒋介石封锁延安似的,想困死我们,饿死我们,我们会不会给困死、饿死?”

“不会!”王东、王方异口同声地答道。

“美国大鼻子也想封锁我们,全世界大鼻子搞****大合唱,咱们答应不答应?”李茂才越说越兴奋。

“坚决不答应!”王东、王方也渐被李茂才引发了满腔的革命斗志,两个人小脸皆涨得通红。仿佛如果此时真的有一个大鼻子洋人在他们面前,他们就会立刻二话不说地冲上去跟此人拼个你死我活。

“咯咯咯”,王红虽然对发生在李茂才和自己哥哥姐姐间的谈话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也被某种微妙的氛围所感染,一时间笑得特别灿烂。

给几名孩子做完了餐前动员,李茂才端起一个烫酒的小酒壶,给齐之芳斟了一小盅酒。

“哎呀,我不喝酒!”齐之芳其实并不是真的不喝酒,只是不想跟李茂才喝,虽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就是不想喝。就像在她的生命中有很多很多的事情她都可以做,甚至喜欢做,但是一想到做的对象是李茂才,却会顿时彻底败坏了兴致。

“跟我在一起还有不喝酒的?”李茂才朝齐之芳挤了挤眼睛。他眼里有着男人作为雄性动物的骚动与野性。

桌子下,李茂才用自己穿着尖口布鞋的脚钩住了齐之芳的脚。

桌面上,齐之芳看看李茂才,毫无办法不知所措。

吃过了饭,李茂才为了表现自己作为好男人的一面,主动请命和齐之芳一块儿去厨房洗碗。齐之芳不好拒绝,便叫了儿子王东帮着自己把洗干净的碗往碗柜里放。这让本想跟齐之芳单独相处一会儿的李茂才脸上闪过了一阵不悦之情。对此齐之芳则故意假装不知。

李茂才、齐之芳、王东三人进了厨房,留在客厅中的王方和王红也都不闲着。王方随手抄起了一块抹布开始擦起了桌子,王红则小大人一般地拿过了扫帚横一下竖一下地在地上胡乱比画着。

“姐姐来扫,你不会扫。”擦完桌子,王方见妹妹这样装模作样地扫地根本无法起到任何效果,干脆伸手想一把抄过王红手里的扫帚。

“王红会扫。”谁知尚未过瘾的王红却死抱着扫帚不放。

王方眉毛一挑,语带不悦地说道:“王红放手,要是扫不干净,待会儿李叔叔该说了!”

王红却摇晃着自己的小脑袋说道:“李叔叔才不会说我们呢,我觉李叔叔好像小铃铛。”

王方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小声地对王红道:“又胡说。你不是说他像沙和尚吗?”

“今天像小铃铛。”王红童言无忌地边说边用自己的手指头将鼻子顶起,做了个木偶似的笑脸,“你看,小铃铛!”

王方怕王红此举被别人看见,忙把王红的手打了下去。谁知李茂才却在此时正好走了出来。

“王红又怎么了,挨了王方一下子?”李茂才面带微笑地问道。但笑容却掩盖不住这个男人骨子里透出的威严。

王红低着头不说话了。

王方也选择了沉默,她神情紧张地看着李茂才--这个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成为她们继父的男人。

李茂才见两个孩子皆抿着嘴不回答自己的话,不免动了几分肝火。

李茂才脸色一沉,道:“王方,你就这点不好,软的欺、硬的怕,当领导面一套,背着领导又是一套。妹妹这么小,你怎么背着大人跟她动手呢?去,站到那边墙角,给我好好反省反省!”

王方年纪虽小,但自胎里自带的一股机灵劲,却让她从小便懂得看别人的眼色高低,也极善于辨别形势的强弱,故而虽心内仍颇不服气,但却没像她同龄的孩子那样选择公然反抗,到底还是哼哼唧唧磨磨蹭蹭地往墙角走去。

不想,齐之芳却在此时正好从厨房里两手水淋淋地出来,恰巧看见李茂才教育王方的这一幕场景。齐之芳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就跟天下间的大部分妈妈一样,对于自己的三个孩子,齐之芳在平日里教育之时向来也是打也打得,骂也骂得的,但是却决不允许别人动他们一根指头。

王方看到了母亲齐之芳脸上微妙的变化,当即宛如福至心灵般领悟到,自己平素斯斯文文的母亲正是可以轻易降服李茂才这条粗莽老汉的克星,不免三分真情七分表演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地看着母亲。无限委屈一时溢于言表。

“怎么了?”齐之芳的声音虽尚算平和,但是隐隐然已有情绪的毛刺在其中流动。

“你别管。”李茂才没听出来齐之芳的话头不善,仍颇进入角色地扮演着训女严父的角色,“我让王方反省。她跟妹妹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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