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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小说: 娘要嫁人      作者:严歌苓

在一个很多很多年前的下午,阳光灿烂,天气不冷不热,时间也好像被当时社会中一片欣欣向荣的氛围所迷惑,仿佛要长留住这段山河静好的平凡岁月。

在一声声断续的“滴、滴、滴答”的声音中,齐之芳边熟练地扣下电报机的机键,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同在电报局中工作的同事刘文英闲聊着。

那一年的齐之芳还没有经历后来那些让她秀美容颜备受摧残的沧桑岁月,而且那时候“滴、滴、滴答滴答”的声音,还没有沦为芳龄老去后齐之芳耳边极尽人间萧瑟的滴水声,而仍代表着齐之芳作为新中国新一代高级新职业女性之一--女报务员骄傲与优雅的悦耳旋律。

“一个吻要四分钱呢!”刘文英伸了一个懒腰。

“文英,你这是在说些什么啊?”齐之芳故意假装听不懂刘文英的话。和丈夫燕达已经结婚多年的齐之芳此时已是三个孩子母亲,自是过了耳朵里容不下几句红男绿女风言风语的时光,但小市民家庭的出身,却不免让她在言行上比其他已婚女子多了一种小布尔乔亚式的古典矜持。

“吻,嗨,就是你们这种小两口天天干的!”刘文英边说边自己噘起嘴比画着,“变成的电文,就是‘嘀嘀嗒嘀’,电报一个字不是四分钱吗?用电报亲个嘴儿,嘀嘀--嗒嘀,四分钱,多不合算啊,挨都没挨着!四分钱够买一块臭豆腐乳了。”

齐之芳嘴角逸过一丝笑意,道:“那我宁可不要臭豆腐乳!”

“不要臭豆腐,也要嘀嘀嗒嘀地吻上一下?”刘文英玩笑地打了一下齐之芳的肩膀,揶揄道:“之芳,你可都是三个孩子的妈了,还这么不实惠!”

“我就这么不实惠--”齐之芳随手抚弄一下被耳机压扁的头发,同时拉一下墨绿邮电制服裙正准备还口反击,不想就在此时报务室的门却“咣当”一声被人撞开。

看着门口逆光中站着的那个黝黑色模糊人影,齐之芳的心头顿时翻腾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肉跳心惊。

时过境迁,当一个礼拜之后齐之芳手捧丈夫遗照,带着三个孩子像四根木头般戳在葬礼现场时,她才终于琢磨过味来,自己当日那阵莫名的心惊肉跳,其实竟是一种充满了灰黑色苦涩味道的不祥预言。

“王燕达同志为了拯救人民于烈火中不幸献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他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

随着王燕达生前工作消防队的领导念完悼词最后的几句,架在现场的几辆消防车上的水龙头,顿时朝着夏日的蓝天猛喷出一道道纯粹透亮的水花。一时之间只见水花映着阳光幻化成一片片似虹的朦胧,让所有参加吊唁的人皆不免心生肃穆神圣之感。众人但觉得有一道依然英气勃勃的性灵,正随着这片向来出没在烈火中救生之水飘飘摇摇不断向上升腾到最后自去了神秘莫测的归宿处安身。

水珠落在齐之芳仰起的脸上。一瞬间刺骨的清凉,顿时唤醒了齐之芳多日来由于忙于操持丈夫王燕达身后种种杂事的疲惫与麻木。偷眼向站在自己身后的一子二女看去,齐之芳但见头一次遭逢这样生离死别场面的王东、王方、王红三个孩子,此时此刻皆已泣不成声,自己亦不免一时之间情绪彻底崩溃,不管不顾地大哭了一场。所幸齐之芳的父母兄长等人对她百般劝解安慰,才终于让齐之芳渐渐地从哀痛一片黑暗的世界中回过神来,头一次认清了眼泪于人生到底毫无用处,往者已矣,活下来的人不管怎么样生活都还得继续。

当然,在这之后数月里,齐之芳每当在自己家中无意间看到丈夫留下的种种痕迹之时,亦难免睹物思人被勾起情绪,不时避着三个孩子一个人在夜半更深之时,无声无息地在枕头上洒下过不少清泪。但是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由柴、米、油、盐、酱、醋、茶组成的琐碎现实人生,终让齐之芳在不知不觉间,将往昔和丈夫之间种种举案齐眉的恩爱记忆尘封在了心底一角。

谁知就在齐之芳渐从丧偶的悲痛中走出来些许之时,不想却在某天无意间撞破了丈夫王燕达生前的一个情感秘密。

一个傍晚,王燕达生前工作单位消防大队的大队长肖虎敲开了齐之芳家的门。肖虎不但是王燕达的领导,也是王燕达的至交好友。王燕达在世的时候,肖虎时常来齐之芳和王燕达家中做客,因此肖虎跟齐之芳也算得上半个朋友。而在王燕达死后,肖虎更是每个月都要将政府给王燕达一家的烈士抚恤金交给齐之芳,所以一来二去之间,肖虎和齐之芳在相处之时反而比王燕达活着之时多了一份无话不说的亲切。

这一日,肖虎来到齐之芳家,本是准备将王燕达生前锁在单位个人储物柜中的物品按照规定交还给齐之芳。谁知当这个牛皮纸包袱被慢慢地打开之后,齐之芳竟然在这包丈夫的遗物中,看见了一件绝不应该出现在其中的物品。

这件不该在王燕达遗物中出现的物品,是一条细毛线织的围脖,海蓝色的面,反过来里面还有用白色毛线绣的一对和平鸽和一个用深红色毛线绣成的“爱”字。齐之芳看着这条围脖先是一愣,在搜肠刮肚回忆了一番后,终确定这条带有明显暧昧气息的围脖,绝对跟自己和丈夫王燕达之间情事无关之后,不免当即脸色狠狠地变得一白,眼中亦飘上了几分女子特有的哀怨。

“这不是我给他织的--”齐之芳说话时不知不觉已经变了声气。

隔着一张不大不小的圆形老榆木桌坐在齐之芳对面的肖虎,不免当即被齐之芳这句似轻实重的话砸得顿时一愣。所幸军人出身的肖虎好歹也算当了几年领导,虽然心内五味杂陈地翻腾着,但嘴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话却丝毫没有怠慢,两道粗黑的剑眉一挑,当即强笑道:“之芳同志,我觉这事吧,也可能是你过去给他织的,只不过织的时间太早了,所以你早忘了。”

“没有,就是我织的,我也不会往上绣这种肉麻的东西--”齐之芳回答得极其干脆利落。

“嗨,你肯定是忘了。谈恋爱的时候,说的话,写的信,相互送的东西太多了,怎么会都记得?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王东都十岁了,你当然有可能忘了!”肖虎逼不得已只好继续扯些似是而非的理由,让他打马虎眼的话显得至少有几分可信。

“不可能。就算我想织,也没有这么好的手艺?”齐之芳一不做、二不休,所幸将肖虎的话头堵死了事。

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就在齐之芳这次和神秘情敌不期而遇的瞬间,她本来苦涩多日的眉眼竟然一时鲜活了起来,隐隐生出一种肖虎既心惊又沉迷的冷艳俊俏之色!

“肖队长,你还没有告诉我,燕达有没有给我留句话。还是--他给另一个人留了话?”

齐之芳不咸不淡话语中的疏远之意,让肖虎顿时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回答。谁知未等肖虎回过神来,齐之芳另一番夹枪带棒的话,却已然丢到了肖虎的面前。

“肖队长,我是女人,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就算不完全清楚,也总能猜着个大概,你真的不用替他瞒着了--”

“之芳,事情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样?”

“那事情到底是怎么样?”齐之芳定定地看着肖虎,就像看着一个无意间说破朋友秘密的小男孩,“燕达他临走到底说了什么?”

“他就让我告诉你,他对不起你。”小声嘟囔完这句话后,肖虎只觉得一阵别扭,他明知道自己的好兄弟王燕达已经死在了几个月前的救火现场,但是自己却在今晚用这一句其实意思不清不楚的话,将王燕达在齐之芳心里重新杀死了一遍。

悔恨交加的情绪,让肖虎不再注意去打磨自己语气上的毛刺:“之芳,作为一个女人,你是没说的,就是……怎么嫉妒心那么强?”但是当他看见齐之芳那张又哀又怨的俏脸之时,却到底拿不出他一向在工作中雷厉风行拍桌子骂人的豪迈态度。

“我嫉妒谁了?这不是明摆着的嘛!”性格里天生有着三分刚烈的齐之芳,自然不可能对丈夫的移情别恋轻易放过。

“人都走了,别给自己找不安宁。”肖虎随口说出的一句话,却立刻让齐之芳如同一个本来饱满鲜艳的气球,在急速漏气瘪下来时一般,忽然陷入了一种带有忧郁色彩的沉默。

肖虎瞬间明白他无意间在齐之芳面前戳破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人死如灯灭,无论王燕达生前做过多少对不起齐之芳的事,他毕竟已经死了。也因为他这一死,让一切跟他有关的爱爱恨恨统统都跟他本人不再有丝毫干系,也使得齐之芳因为王燕达而发泄自己情绪的行为,皆成了一种自己跟自己较劲的纠结。

肖虎想到此处,不由自主地以一种爱莫能助的眼神看着齐之芳。他发现哀婉无助的神色似乎非常适合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寡妇,让她越发显得美丽动人。肖虎的心有些慌乱了,他掩饰般地嘟哝了一句“歇着吧,再见”,便逃跑似的向门口走去。

不想齐之芳却突然激动地尖着嗓子哭了起来:“我现在巴不得恨他!要是能恨他就好了!要是恨他,我就不会这么白天想他,夜里梦他了!老肖你帮帮我,告诉我实话,我就可以恨他了!你帮帮我!”

肖虎抬不动腿了,虽然他明知道任何一个哭泣的美丽女人,都可以让一个正常的男人万劫不复。但是他还是选择走了回来。

肖虎拍了拍齐之芳的肩膀,齐之芳泪流满面的脸让他一阵走神:“听我说,燕达心里把你当成他的……我是没那词儿来形容。反正你哪儿不舒服,疼得是他哎。”

齐之芳却还是抽泣不止,使劲摇着头,拒绝敷衍式地安慰。

“我告诉你的是实话呀!燕达最后一句话就是说:跟芳子说,我对不起她。原话。我一个字没改。”肖虎知道自己快沦陷了,但是却无力拒绝。

“你告诉我,王燕达是个腐化分子,在跟一个大姑娘搞腐化……我就再也不伤心了!我就跟孩子开始过我们的日子了!早知道他是个腐化分子就好了,才不会在他生命垂危时,把王红的血输给他!白白让孩子疼了一场,白糟蹋了王红的血!孩子养那点血容易吗?几十个鸡蛋也养不出来!一家一个月才半斤鸡蛋!那血白白糟蹋在腐化分子身上了!”

说完这番话,齐之芳忽然一下子大哭起来。她的无助,让肖虎一下子慌了。当肖虎神志再次清醒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把齐之芳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他要是腐化分子多好,我从现在就把他忘干净!”不知道为什么,肖虎却觉得齐之芳话里头的腐化分子说的不是王燕达而是他。

肖虎轻轻地松开了自己搂着齐之芳的胳膊。

“对不起--”

“你们男人是不是都这样啊?在外面搂了别的女人,说一声对不起就完事儿啦!”

齐之芳由于拿死去的丈夫王燕达没辙,干脆掉转了枪头拿与王燕达一样同是男人的肖虎开刀!

“之芳同志,你别叫燕达腐化分子,他可能就是跟那姑娘……”肖虎一时语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慌乱中他顺口说出了头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何况,有了你这样的爱人,哪个男人还会到外面去腐化?”

肖虎刚刚几句磕磕绊绊的话,如同一道旋起旋灭的光,引得两人之间弥漫着一阵飘摇明灭的暧昧。

肖虎明白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已无法继续坦然地待下去,伸手抄起帽子,打开门便逃似的奔向了屋外的秋夜。

望着肖虎渐渐消失在门外的背影,齐之芳不知为什么竟停止了哭泣。快速囫囵吞枣地消化着肖虎适才话中的几层意思,齐之芳不禁双颊上潜上一片桃花艳色,索性心一横也拉开门追了出去。齐之芳不敢去想自己是去向肖虎追问死去丈夫生前的风流韵事,还是想去听明白肖虎刚才话语中兜兜转转的意思。

一把拉住肖虎的袖子,齐之芳自己的心反而有些慌乱,好在屋外的夜色够浓,足够遮掩她脸上的情态。

“那你说,王燕达不是腐化分子是什么?”齐之芳的声音低低的。

“我不知道。”

“你不说我今晚就不让你走。”

“那我可就说不清楚了。”

一阵尴尬的沉默,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很多时候就在于它能用同一句说出很多完全不同的意思,引发一连串只有彼此心知肚明的联想。

“你见过她吗?”齐之芳的声音淡淡的。

“谁?”

“别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的她是谁。”

“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吃醋的?孩子们都睡了,你赶紧回去吧,啊?”

“你肯定见过她,要不你干吗这么护着她?”

“我怎么会见过她?也就见过照片!一张照片又不说明什么问题。”女人的幽怨眼神,向来总会让男人不知不觉犯下些或大小或小的错误。肖虎似乎是想为自己解释,又像是想为王燕达辩白,但结果却只有一个,那就是越描越黑。

“照片呢?”齐之芳决定乘胜追击。

“给撕了。”肖虎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细不可闻。

“谁撕的?你以为你撕了照片就能帮王燕达把这事瞒到底了?”齐之芳眉毛一挑,整个人顿时又煞又艳,仿佛庙里壁画上的阿修罗。

“我撕它干吗?是小王自己撕的!”

“为什么?”

肖虎见再也瞒不了齐之芳,干脆有点自暴自弃地决定将所有事都抖搂干净了事:“他都伤成那样了,你想啊,一根木头从背后进,从前面出,都成个血人儿了,还使劲摸出裤兜里的皮夹子,皮夹子上也全是血。我看他那么吃力,就赶紧帮他一把。他叫我把里面一张照片拿出来。拿出来一看,照片上的女人不是你,他从我手里夺过照片。那时候他一只手上扎着输液针管,动不了,就用牙齿帮忙,把照片撕了。撕得粉碎。”

又是一阵尴尬的沉默。

齐之芳嘟囔了几下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却只向肖虎挤出来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肖虎,照片上那个女人好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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