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夜色如墨。
月亮和星星都躲到了颜色浓重的乌云后面。
原本细细的雨丝渐渐变成又急又密的雨点，瓢泼的大雨急急地冲刷着奶昔咖啡厅的窗户，透明的玻璃上雨水汇流，透过窗户往外面看出去，仿佛世间的一切都模糊了轮廓。
奶昔咖啡厅。
接过店主递来的毛巾，慕斯一边缓缓擦拭着被细雨濡湿的头发，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这家咖啡厅。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里，以前也从未听说过这家咖啡厅的名字。咖啡厅不算很大，所处地点也并不显眼，甚至深深地躲在公园一条林荫小路的尽头。但是最讨人喜欢的是，这家店的装修很朴实可爱，黄色的墙纸和粉红色的桌椅摆设搭配起来有一种奇特的和谐美感，有种回到家里的暖融融感觉，由此可见店主是一个很平易近人也很可爱的女孩子。
窗外的雨势越发大了。
屋子里暖融融的黄色灯光让人生出一种异常安心的感觉。
皓奇拉着慕斯在窗边拽开一把椅子坐下，扭头对正在关窗户的店长女孩说道：“刚才天气明明还蛮晴朗的，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下起雨来了。”同样梳着一头短发的店长女孩睨了皓奇一眼，说：“肯定是因为你呢，你可是百发百中的雨神，来我这儿有哪次不下雨的。”
“胡说八道……”皓奇皱了皱眉，脸色有点发窘。侧头正好对上慕斯一脸疑惑的表情，他摸了摸鼻梁解释道：“店长是我初中同学，然后……这家咖啡厅，我以前和几个朋友常常会来……”
“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你初中同学。”店长女孩子的声音脆脆的，很清爽，像极了夏日里面掺了冰块的鲜榨橙汁。她将装着两杯奶昔的托盘放在慕斯面前的桌上，直起腰淡淡地瞟了皓奇一眼：“比赛怎么样啊，皓甄可告诉我了，第一场比赛是她和默昭去，不是你上场。”
“我既然有时间来你这儿喝奶昔，一定是赢了咯。”伸手将盘子中巧克力口味的奶昔挪到自己面前，皓奇脸上的笑意淡淡的：“这次的功臣是慕斯，就是她。”“她——？”店长女孩子有些惊诧地顺着皓奇的目光回过头去，愣愣地盯了慕斯几秒才恍然大悟一般地笑起来，“也对也对，我说呢，我的这家店，可算是他们的秘密基地，只有皓奇亲密的人他才肯带着过来呢。”店长女孩上下打量慕斯，友好地对她伸出手：“原来你就是慕斯啊，我听皓甄提过你，听旎熙提过你，当然提起你最多的，还是皓奇。”慕斯咬了咬嘴唇，脸颊微红地回握住店长女孩的手：“请问……你是……”
皓奇揉了揉眉心：“她叫……”“哎哎，先别说。”店长女孩出声打断，她伸手推了下皓奇的肩膀，重新对慕斯笑道：“我姓王，至于名字嘛……我的店叫奶昔咖啡厅，你就叫我奶昔好了。正好啊，我们的名字都是糕点的名字，你是慕斯，我是奶昔，岂不是很配吗？”
慕斯点了点头：“也是啊……”“哈哈，你这个朋友我交了！”奶昔很豪爽地拍了拍慕斯的肩膀，将香草口味的奶昔推到她的面前，回头对皓奇笑了一下：“喏，这是你点给她的香草奶昔，你好好加油，我去做晚饭了，慕斯，等一下留在这儿吃饭喔！”
咖啡厅里的灯光很暖。
慕斯伸出手握住面前盛满香草口味奶昔的杯子，淡淡的香草味扑鼻而来。
熟悉的味道，淡淡颜色的奶昔上泛着白色的细小泡沫。
“你怎么会知道，我喜欢……香草？”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慕斯怔怔地看着杯子中细小的奶昔泡沫轻轻晃动，本来极其清淡的颜色被灯光映照成黄绒绒的暖色。
“……是默昭告诉我的。”长久地凝注着她，皓奇的声音很低。
落地窗上有各种颜色的彩灯交辉闪耀，将慕斯的脸映出各种颜色的轮廓。
她的眼底很安静，睫毛长如蝶翼，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闪闪的。
就像是水晶。
“你好像从来都没有变过一样。”声音仍旧是低沉如梦呓，皓奇低叹一声，默然地望着她，心底有某种积蓄已久的感情慢慢地沉得更深，左胸口处一阵阵的悸动伴随着疼痛，眼底沉黯的感情温柔到悲伤。
慕斯却听到了他的话。
她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情绪闪了闪，却像是没有听懂。慕斯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对皓奇说什么，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她抿了抿唇，凝注着杯子中细碎的淡色泡沫发呆。
皓奇没有再说下去，慕斯也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两人就这样长久地沉默下去。
良久良久。
“雨好像小了一点。”皓奇抬眼望向黑茫茫的夜色，说：“晚上家里没有人，所以我会在这儿吃饭，你……要留在这儿吃晚饭吗？”语气中有些温柔的乞求，慕斯却起身说：“不了，皓奇师兄，我还是先回去吧，我答应过了外婆，比赛结束之后我要回去看她的，还有……薇薇不知道我去了哪里一定很着急。”顿了顿，慕斯从座位上站起来：“那，皓奇师兄，我先走了。”
她逆光站在自己的面前，被徐婕儿重重地打过的脸还没有完全消肿，仔细看还是看得出微微发红发肿，暖融融的灯光下，她雪白的脸上那细细的绒毛似乎都能看得真切。
皓奇别过头去不再看她，只轻轻点了下头，声音喑哑地说：“路上小心。”
当奶昔端着餐盘从厨房走出来时，咖啡厅里竟然只剩下了皓奇一个人孤单地坐在桌子边望着窗户上还未干透的雨水痕迹发呆。桌子上，属于皓奇的那杯巧克力奶昔喝了几口，而慕斯的那杯香草奶昔，竟好像是一口都没有喝过。
就好像是被人遗忘已久。
奶昔将餐盘撂在桌子上斜眼瞪他：“喂喂，沈皓奇你也太没用了吧——亏我给你制造机会，你竟然都不懂得珍惜！竟然让慕斯就那么走了！你可真是情商为零的大笨蛋，大白痴！”
就像是没有听到她的话。
望着落地窗上不断闪耀变幻着的彩灯，皓奇缓缓闭上眼睛。
眼前有各色的光点跳跃。
三年前的夏天，那个已经离开他的记忆很久很久的女孩子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那被自己的回忆尘封起来整整三年的夏天中，她始终梳着一头可爱的短发，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笑容又甜又腻，就像是牛奶糖化开来在口中。
她是陆丝丝，而那个自己小时候曾经见过的女孩子，叫慕斯。
和陆丝丝认识是在自己小时候遇到慕斯之前。而他，对慕斯的印象也只停留在小时候匆忙见到的那一面，多年前与慕斯的相见，虽只是匆匆地惊鸿一瞥，却是真的划伤了他的生命。
之前他从未将这两人联系到一起，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这两张说不出哪里相似的面容竟然在他的梦中，隐隐绰绰地重叠在一起。
于是把她当做小时候遇见的那个慕斯，努力去喜欢这个自己小时候就认识、但是并不太喜欢的朋友，肯对她笑，肯跟她说话，肯拉她的手，肯陪她做所有她希望他去做到的事情。
他低低的笑声混杂着她清脆如银铃的笑声回荡在香草花园的制作间。
三年前的那个夏天，他曾经很开心。
甚至还悄悄地在心中祈求，就让他一直将陆丝丝当成慕斯，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于是有了所有人，也包括他自己，都被迫相信了他喜欢陆丝丝的这个假象。
可是当这个假象碎掉，当这个笑话彻底瓦解在陆丝丝追随着凌郁纶离开的身影，平静地面对陆丝丝的离开，他才彻底明白，陆丝丝不是慕斯，她们完全不同，陆丝丝只是他在数不清的想念中，随便找来的这么一个替身，对她好，想办法让她和自己心中的那个影子重叠，可是终究只是徒劳，她不是她，这辈子都不会是。
可是上帝偏偏就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陆丝丝离开一年后，圣辉学院初中部新生开学，他作为高中部的学生会会员站在校门口迎接新生。
那天的阳光灿烂得刺眼。
人来人往的新生群中，他那样碰巧地看到了弯腰帮薇薇捡起散落一地的书的她——
从此，目光便再也无法离开。
和小时候相比，她似乎没怎么变化。仍旧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心地却是善良的，默默地帮助着遇到困难的人。看着低头在帮薇薇捡书的她，那身影竟和幼时他所看见的那个小心翼翼地推着轮椅的女孩子一模一样——
那一刻便确定了她便是慕斯。
在那之后便找各种各样的机会看着她，每次见到却总是不知所措，便只好装得如同和她不相识一般冷漠。时间过得很快，他竟是那样远远地看了她足足两年，皓奇自己都是无法相信他哪里来的这份耐心和时间。一直到今年，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冤枉被欺负，被赶出了圣辉学院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才感觉到自己能为她做的是那样少。
他也知道，在她的身边始终都有那样一个温柔体贴的男生，他们两个从小形影不离，那样深厚的感情和依赖，是他无法介入也根本不敢奢望的。默昭了解他所不知道的很多事情，所有她的一切，她的习惯，她的爱好，她的喜欢和讨厌……每次看着她和他默契地在自己面前相视而笑的时候，心中的冰冷和痛苦竟是已经渐渐麻木。
他努力去为她做一些事情，让她能够有机会实现自己的理想。
可是和她走得越近，心中的那份痛苦就会越明显。
因为他明白，陪在她身边的永远都不会是他。
他不曾得到过她，却知道失去她、离开她的每一分细微到了骨髓里的难过和伤痛。
皓奇的手指骤然一紧，面色苍白地紧紧咬着嘴唇，他缓缓睁开漆黑的眼睛。
眼底一片冰冷的痛楚。
窗外夜色深沉。
办公室内的窗户洞开着，雨水的腥气夹着寒冷的夜风一阵阵地从窗口贯入室内。
鲜红色的地毯被细细密密的雨丝濡湿。
“——韩先生，我请求你，请你签字。”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的少年好像已经在办公桌前站了很久，他从手中的档案袋里抽出一张白纸来放在桌上。在台灯的灯光下，韩英晨侧头望了一眼那张纸上的内容，那纸的颜色白得刺眼——纸上的字并不多，大致的意思就是，韩氏集团的总裁同意姚慕斯回到韩式集团旗下的圣辉学院重新就读，特此签字为证。
“韩先生……这对我很重要，请你签字可以吗？”
韩英晨微微皱了皱眉，眼前少年的那一句又一句疏远的“韩先生”让他有些愤怒，将钢笔狠狠地撂在那张雪白的纸上，韩英晨瞪着眼前的少年，双眼似乎都可以喷出火来：“韩默昭——我是你爸！不是什么韩先生！我是你的——亲生父亲！难道你不知道吗？还是说你忘记了吗？”
原本沉默地低着头的默昭被他的这句怒吼惊得猛然抬起头来直直迎视他的眼睛——
那漆黑的眼瞳中，眼神古怪而疏远。
脸色苍白如金纸，太阳穴突突地肿胀着，默昭的唇角扬起一丝更像是嘲弄的笑容：“忘记你是我爸的人，不是我啊，韩先生……”声音轻得像是一声叹息，却分明带了丝丝的恨意。
韩英晨怔住。
默昭靠着办公桌，脸色苍白得似乎他下一秒就会死去，眼睛却是惊人的漆黑明亮，他紧紧地盯住韩英晨，声音中隐隐透出森冷的恨意：“我和我妈妈都没有忘记过你是我父亲的事情……真正忘记自己身份的人，是你，高高在上、不可亵渎的韩先生。”
漆黑的夜，瓢泼的大雨。
韩英晨的脸色渐渐变得铁青，额头上有青筋凸现出来。
紧紧地攥着拳头，狠狠地盯着眼前这个自己的——儿子！
“所以，像我这种身份卑微的人，实在不配和您站在同一个屋子里面。”胸口剧烈地起伏了几下，默昭的唇色都变得苍白起来，他低低地说：“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后一次了，希望你可以答应我。”在韩英晨惊痛的目光中，默昭脸色惨白地对他鞠躬：“韩总裁，请您在这张纸上签字，这是我的请求。”
屋子中一片寂静。
只有窗外的雨水落在地面上激起的细碎声响。
“这个人叫做姚慕斯的人是谁？”良久，韩英晨肃声问道。默昭身形微微一震，随即缓声回答说：“……她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所以请您签字。”
韩英晨冷冷一笑：“签字可以，可是我有一个条件。”默昭抬起头看他，问：“什么条件？”
桌子上的纸白得刺眼。
雨夜冰冷而安静。
默昭听见他说——“再过一个礼拜，我就要去英国一段时间，以后很可能会在英国买一栋房子，定居在那里。我希望你能够跟我一起走，在英国念书。”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默昭摇摇头，说：“我不会去的。因为……这里是妈妈离开的地方，我答应过她，我会留在这里，一辈子。”韩英晨挑眉一笑：“默昭，你心里真的不想去吗？如果我说，你可以带她一起走的。”默昭微怔，像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什么意思？”
雨水的腥气被凉凉的夜风带进来。
韩英晨用双手撑住桌子，笑道：“姚慕斯啊，你不是喜欢她吗？我允许你带她一起走，我会给她和你一样好的环境，把她当成我未来的儿媳妇一样来对待，这样多好，你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默昭苍白着脸冷冷扯起嘴角：“韩英晨，你未免把我想的太过廉价了！你以为我会……”
“如果她喜欢上别人呢？”韩英晨打断默昭的话，从抽屉中抽出一张照片来，上面是皓奇和慕斯正在说话的情景，皓奇的神情虽冷漠但并不排斥，慕斯的表情也是十分放松亲密。默昭紧紧盯着眼前的这张照片，胸口一阵血气翻涌。“你如果现在带她走，我可以给她最好的学校环境和关于制作糕点的学习。但是如果你放弃掉这次机会……她恐怕就会和照片上的这个男生在一起了。”
“不要再说了——”默昭暗怒地低喊：“你——你竟然调查我、跟踪我、还调查我身边的朋友？”韩英晨弯下腰在默昭带来的纸上签好自己的名字，他站起身来旋好钢笔笔盖，笑容有些漫不经心：“我是你的父亲，我有责任，也有权利了解我的儿子到底生活在一个怎么样的环境中，做些什么样子的事情，和一些怎么样的人交往。”
默昭怒极反笑，他狠狠抓起桌面上的那张纸：“以前，我怎么没见你管过我这些！”如同一阵旋风般地转身，全身散发出的森冷气息仿佛带着他十几年来所有的愤怒和恨意，他只想快些离开这个地方，他不要再看到这个男人！
“默昭——”身后的韩英晨忽然喊住他：“我说的事情，你好好考虑一下……可以吗？”
默昭沉默。
韩英晨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涩：“爸爸知道对不起你和你妈妈……可是我现在想弥补，我要弥补过去所有没给你的东西……为什么你不肯给我这个机会？我是你的亲生父亲啊……”
听着他的话，默昭突然淡漠地一笑，眼神有些迷茫，声音却仍是冰冷的：“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不管你再怎么弥补，我妈妈都回不来了啊……韩先生。”
韩英晨全身一僵。
默昭大步离开韩式集团的总裁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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