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周末清晨。
香草花园蛋糕房的课堂制作间内窗明几净，各种制作糕点的材料被整整齐齐地放置到每一张制作台上，各种厨具也被清洗得干干净净，按照不同的用途分类放好。
当乔薇薇打着呵欠来到制作间的时候，慕斯已经将一周都没有使用过的课堂制作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到处都光可照人。
“哇，慕斯——你好厉害喔，我没起床你就来了吗？”乔薇薇奔到正在用力地擦着工作台的姚慕斯身边，不知道要替她做些什么，便替她按摩起肩膀来，“不用这么卖力地打扫啦，以前这里都没有这么干净过！除了第一组之外的那些值日生都不认真打扫的说。”
慕斯擦了擦流到额角的汗水，冲薇薇笑一笑。
她已经习惯了，打扫一下制作间并不觉得怎么累。
昨天晚上薇薇又哭又闹地硬是把自己留在香草花园，得知了慕斯的烦恼之后，更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可以给她一份工作，保证每个月工资丰厚。
结果就只是让她打扫一下制作间，打打杂，做一些很零碎的活而已。
想到这儿慕斯又觉得对薇薇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她尽力将自己的分内的工作做到最好，其他能够帮上忙的工作也都尽量去做。
起码不能够辜负薇薇的一片好意。
“你这么说，作为第一组的我很高兴，可是其他组的未必会高兴吧。”穆雨泽边系围裙边瞥了乔薇薇一眼，唇边是暖暖的笑意。慕斯认出这个少年便是昨晚和沈皓奇在门口说话的那个人，心想着也许他和那个制作慕斯蛋糕的沈皓奇很熟悉也说不定，便多望了他几眼。
“哼！第一组的又怎么样，你比不上皓奇学长和默昭学长！”薇薇冲着雨泽哼哼，顽皮地扮了个大鬼脸，把舌头伸得长长的，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雨泽举双手投降，“是是是，我比不过皓奇比不过默昭也比不过旎熙，不过我拜托薇薇大小姐您把您的舌头缩回去吧，扮个鬼脸都那么难看，贞子都比你好看啦。”
“穆雨泽！你说什么？”薇薇尖叫，张牙舞爪地攥着拳头，追在雨泽后面又踢又打。
方才制作间孤单而沉默的气氛一下子就被打破了，打打闹闹的气氛——就像是一个家。
慕斯低眸继续用力地擦着工作台，听着耳边薇薇和雨泽打闹间发出的乒乒乓乓，唇角也忍不住染上了几丝温暖的笑意。
当擦到制作台上“香草花园”的字样时，慕斯的指尖还是僵硬了几秒。
香草花园蛋糕房……妈妈还在世的时候，这个蛋糕房就已经非常知名。每次妈妈带自己逛街经过香草花园时，她的眉眼间总是有几分自己一直无法理解的黯然。
香草花园的老板乔如松是国内知名的糕点大师，手下的徒弟也都只收天赋异禀、对糕点制作有着执着与热情的优秀学生，这里环境好、材料充足、从来不缺少顾客和好评。同样都是蛋糕房，和自家幸福蛋糕房的落魄比起来，香草花园绝对是个更能让姚慕斯觉得心情舒畅的地方。
慕斯扳着指头算了算，今年正是三年一次的全国糕点制作大赛，香草花园的学员一定会是代表海宁市参加全国大赛的不二人选吧。
糕点制作大赛……姚慕斯的眼眸暗了暗，收敛了所有思绪和表情继续用力擦拭制作台。
不愿意再想起，六年前的那次全国比赛，自己的父亲姚青峰在海宁市的比赛中力压群雄地出线，本应该是极其辉煌的一刻的。但是就为了那些钱，那些奖金，他被查出抄袭其他人的糕点创意以及故意伤害比赛对手的罪名而万劫不复，锒铛入狱。
这是耻辱。
如果自己的母亲还活着，一定也会觉得这是莫大的耻辱。母亲是那么热爱糕点制作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丈夫将她热爱的职业侮辱到这种地步。
就在慕斯怔怔出神间，她才发现制作间的学生已经来得差不多了，几乎所有的人都不认识她，所以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总是不免认真地打量她几眼，低声地猜测着她是不是乔老板新收的学生。
不习惯被人注视着的慕斯脸上火辣辣的，她低头快速清洗着手里的抹布，想要快点离开。
冰凉的自来水将她的手冻得通红。
“要上课了，旁听请去那边，不听就请出去。”突然响起的男声让慕斯全身的细胞都震悚起来，清洗抹布的动作也慢了几分，她下意识地抬头望了对她说话的少年一眼。
是沈皓奇。
他的面容仍旧如同月光般冷静淡漠，下巴尖尖的。身上穿的还是昨晚她见过的白色工作服，只是多了顶高高的工作帽。距离很近，慕斯甚至可以嗅得到他身上那淡淡的香草香气。
“是。”将抹布叠好放在一边，慕斯含糊地答应了一句之后向沈皓奇重重地鞠了个躬。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沈皓奇的那副表情总是会觉得格外的紧张——那种感觉就像是，就像是……
“砰！”
怔怔出神的慕斯完全没看见捧着厚厚一摞资料的少年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两个人撞了个满怀。
慕斯踉跄几步凄惨地摔了下去，砰地一声巨响，她的头撞上了制作台的边角，尖锐的疼痛在头部猛地划开，顿时痛得什么都说不出来，眼前发黑，只能捂住头低低地闷哼一声。
厚厚的一摞资料散落一地。
远远地望见这边的乔薇薇喘着粗气跑到慕斯身边手忙脚乱地想要将她扶起来，可是看着慕斯一脸很痛的样子又犹豫了起来担心弄痛她，只是慌张地蹲在慕斯身边问这问那。
“啊，慕斯，你怎么不小心点啦！”
“怎么办嘛……是不是很痛？让我看看流血了没有啊？”
“慕斯……你说话啊？说话嘛——”
看着慕斯痛得满脸雪白冷汗直冒的样子，薇薇又急又痛，手忙脚乱地又不知道怎么办，话音未落就开始呜咽，“慕斯，你是不是很痛啊？呜……你说一句话，好不好……”
“慕斯又没死，你哭什么？”正蹲在地上捡资料的雨泽听见薇薇的哭声不由得回头瞪了她一眼。不说不要紧，一提到“死”字薇薇便更加旁若无人地大哭起来，“慕斯——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啊——慕斯！呜呜呜呜……”
“我没事啦。”慕斯支撑着身体从地上坐起来，撑起嘴角冲薇薇一笑。尽管头里面还是因为撞击而有点沉闷地发痛，但是看见薇薇急成这个样子心里更多的是温暖，疼或不疼倒没有那么重要了。
“真的？”声音里面还带着浓浓的哭腔，薇薇擦着脸上的眼泪不确定地看着脸色仍旧苍白的慕斯，她一直都这样，不管感冒还是受伤都硬挺着，弄得她每一次都要担心慕斯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因为自己的粗心都死掉！讨厌啦！
“真的没事。”慕斯无奈地低叹一声，揉了揉自己的头站了起来，耳膜却嗡地一声让她险些站不稳，一只温暖的手扶住她的肩膀，扶住她的人身上带着那似曾相识的淡淡糕点香。
慕斯的心跳又情不自禁地紊乱起来。
灿烂的阳光。
轻轻弥散在空气中，熟悉的糕点香。
“没事吧？”看见她痛得脸色惨白，少年微微皱起眉替她揉了揉撞到的地方，神情中满是挡不住的关切：“下次小心点啊，还会很痛吗？”
“我没事啦，真的没事。”慕斯冲他笑一笑，有点尴尬地想要挣脱他的手。
少年摇摇头。
修长白皙的手指万分轻柔地揉着她撞到的地方。
上午的阳光洒进来。
那少年的面容温润如玉，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温暖几分。
薇薇瞅着慕斯，心中忽然有种怪怪的感觉。看韩师兄对她的神情又是关切又是亲密，慕斯难道认识韩师兄吗？可是，照理说他们之前应该不曾见过才对，认识了这么久，也从未听慕斯提起过任何一次啊……
“慕斯，你认识韩师兄吗？”薇薇心中越发疑惑，开口问道。
慕斯微怔，旋即她用力摇摇头，声音有些慌乱：“不不不，我不认识……”
“原来不认识我啊，”那声音中带着的笑意让慕斯又脸红地低下头去，“那现在认识还来得及吧？我是韩默昭，今年十七岁，在圣辉学院就读。”
明晃晃的夏日阳光中，他带着同样明亮的笑容如同邻家哥哥一般揉了揉她的发顶，朝她友好地伸出手。
慕斯咬着嘴唇低下头去。
月光皎洁。
空荡荡的制作间。
月光从巨大的窗子中洒进来，给银白色的制作台镀上一层同样皎洁的莹彩。
慕斯沉默地坐在制作台旁边的椅子上。
一杯星冰乐饮料递到她的面前，握着杯子的手指修长白皙，清瘦有力。
淡淡的香草味在慕斯的鼻腔内弥散。
见她咬着嘴唇地接过最喜欢喝的香草口味星冰乐，脸上却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韩默昭不禁失笑：“怎么了？还在为被开除的事情烦恼啊？”
慕斯的心底一片凉。
她眼神沉黯地咬着吸管，闷闷地反问道：“我觉得我很对不起外婆和妈妈，好不容易才考进去的，结果却被开除了……”
胸口一阵泪意翻滚，鼻子酸酸的。
她还记得自己考上圣辉学院的那一天外婆喜笑颜开的模样，本来以为自己可以一直让外婆那么开心的……可是自己竟然被开除了……
韩默昭摸摸她的头，不语。
“默昭，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没用啊……”
沉默良久，她涩声问道。
韩默昭凝注着她，轻柔地扬起唇角：“怎么会呢，就算被冤枉、被开除，我还是相信你，你还是我最喜欢的小斯啊。”
喉咙像是被什么热热的东西哽住，慕斯咬着嘴唇望着他：“默昭……”
韩默昭笑着摸摸她的头。
喜欢她依赖他，喜欢她叫他的名字。
就算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冤枉她，不喜欢她，或者因为她父亲的缘故而讨厌她。
他都会陪在她的身边。
有些冷。
慕斯皱了皱眉，微微打了个寒战。
抬头看了一眼仍旧无声地凝视着她的韩默昭，慕斯笑：“默昭，好像有点冷起来了呢，你会不会觉得冷啊？”
韩默昭道，“不冷。”
慕斯摇摇头，抓起他冰凉的手放在手中反复地搓，替他取暖：“好漂亮的手喔，我好羡慕你啊，默昭哥……”
她的手滚烫。
他的手冰凉。
“不要叫我哥哥。”他眉眼间的光华如莹玉，“慕斯的手也很漂亮。”最起码他很喜欢。
她扁着嘴摇摇头，用嘴呵出热气来温暖他的手，“又会弹钢琴又会做糕点，学习又好，长得又帅的人就只有你了啦，真好真好，我要是像你一样什么都会就好了。”
韩默昭凝视着她。
沉默良久，她拽过他的手臂靠在上面，声音轻得仿佛可以被忽略。“其实我被开除的时候，真的很不甘心，觉得周心幂很不讲理很讨厌……可是……我最近才觉得，是我爸先对她的父亲做出了那种事情，她恨我，也是应该的吧。”
他揉揉她的短发，声音低沉好听：“想回到圣辉？……需要我帮忙吗？”
如果是为了她，哪怕自己真的不想去向那个人低头，他也会去试一试。
“不了，我可以去补习班的。”靠着他的手臂，慕斯眼底沉黯地低下头去，“对不起啊，默昭，我知道这些话不该对你说的。”她明知道默昭不能够去见那个人的。
默昭的双眼温润如玉，他温柔地微笑。
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
“跟薇薇出去走走吧，说不定心情会好起来。”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带着微微的鼻音，清远而好听。
夜晚。
距离香草花园蛋糕房三条街的夜市人来人往，各种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夜风中弥散着各种小吃的香气和人们的说话声，竟然奏成了一曲格外和谐的交响曲。
妈妈过世之后慕斯就再也没有来过夜市，所以对于夜市的印象也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模糊了，重新再来到这边觉得格外怀念幼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
薇薇吸着杯子里的奶茶，手里还不忘拖着慕斯，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着——“默昭师兄嘱咐我要好好带着你玩一玩，一定要跟紧了我，要是你走丢了可就惨了。”
那副样子就好像慕斯是她的孩子，而她是要好好照顾宝宝的妈妈一样。
跟在薇薇身后的慕斯不禁轻笑了几声。
馄饨摊。
薇薇狼吞虎咽地吃着碗里的馄饨，一边吃还不忘对老板娘比着大拇指说好吃。
“欸？慕斯你怎么不吃啊？”嘴里的馄饨还没咽下去，薇薇盯了一眼眉毛拧成麻花的慕斯，用筷子敲了敲她还没动过的馄饨碗，“很好吃啊，我记得你都不挑食的……”慕斯呆呆地眨眨眼睛，没说话。
沉默半晌，薇薇恍然大悟一般地哈哈一笑，“我知道你怕花钱啦，没关系没关系，我请客，你爱吃多少就吃多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话音未落，薇薇就又迫不及待地将碗里的馄饨又塞了几个进嘴里大嚼特嚼。
慕斯沉默地盯着碗里的馄饨，好像被听见薇薇刚才说的话一般。
“慕斯……你身体不舒服吗？”
空气中弥漫着馄饨汤诱人的香气。
两旁人来人往。
就在薇薇以为慕斯暂时不会回答她的时候，慕斯的声音有些低哑飘渺地应了一句。
“……糕点大赛暑假的时候就要开赛了啊。”
像是叹息一般的声音，正在埋头吃馄饨的薇薇听见慕斯的话有点惊奇地抬头瞄了她一眼，口齿不清地含着馄饨说道，“对啊，你怎么了？”
慕斯的手指握紧了几分，望着薇薇轻轻摇头，撑起嘴角笑——“没什么啦，我能怎么，只是问问而已。”
真的只是问问而已。
慕斯轻轻皱起眉。虽然因为父亲的原因而不敢再去制作糕点，但是……心里面怎么可能对于糕点制作没有一点点的不舍得和眷恋呢？
夜空中的星星安静地闪耀。
慕斯将薄薄的嘴唇抿得更紧一些，唇边扯开一抹像是自嘲的笑容。
所以，周心幂对自己的嘲笑和鄙视不是没有理由的。
所以，自己怎么可能不恨姚青峰。
夜深，香草花园蛋糕房。
课堂制作间内还有一盏灯孤单地亮着。
有打蛋器敲打在不锈钢大碗上的细碎声响。
穿着一袭白色工作服的默昭微皱眉心，瞥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将冰箱内的草莓慕斯蛋糕取出来放在桌子上，用刀子将蛋糕缓缓切下一块。
斜睨了一眼沉默地站在对面搅拌巧克力的皓奇，默昭抿抿唇，“皓奇，你忙了一天了，不休息一会儿吗？”
被称作皓奇的少年不语，只是低眸用骨节分明的大手继续搅拌着手中的巧克力，俊秀的眉眼下有淡淡的阴影。
月光如水。
察觉到皓奇身上明显散发出来的越来越沉重的压力，默昭无奈地摇摇头，声音清澈温和。“皓奇……其实你没必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那事已经过去三年了……三年来你一直都在努力。而且你是天才，大家都知道……”
搅拌巧克力的动作戛然而止。
皓奇抬头淡淡地看了默昭一眼，眼眸淡如月光。
默昭无奈地闭了闭眼睛。
他知道，三年前他们的失败对于皓奇来说打击非常大。
记得三年前，皓奇和卡布奇诺蛋糕房的凌郁纶都被称为是糕点界难得一见的天才少年，两人之间的首次对决也是被外界关注关注再关注的。
那年夏天，十四岁的皓奇、自己、皓甄、旎熙、雨泽……还有那个不能够在皓奇面前提起的名字，代表香草花园蛋糕房一路无比顺利地过关斩将，挺进海宁市的总决赛——却在总决赛时最关键的一场，皓奇与凌郁纶的比赛中惨败，屈居亚军，与参加全国大赛的机会失之交臂。
而那场比赛惨败的原因成为了香草花园永远的禁忌话题。
对外界的解释是那天皓奇的比赛状态不好。
而真正的原因只有他们几个同为第一组的人才知道。
那就是……那个以前曾经在香草花园学习过，与他们一起参加比赛的，叫做丝丝的女孩儿，是皓奇在寂寞而灰白的童年中最好、也是唯一的朋友，所以，也就是他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伤口。
决赛前，他们比赛的设计方案被偷走了——记得当时他们怀疑了很多人，却惟独没有怀疑到她，那个脸上总是带着清纯迷人笑容的女孩子。
一直到皓奇上场前的最后一分钟，她在后台拽住他，坚定地说。
“对不起，我偷设计方案虽然是很卑鄙，但是我已经决定加入卡布奇诺蛋糕房了，我必须要帮助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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