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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小说: 马贼(上)      作者:王若虚

骆必达将书归回原位,眼角余光看着对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书架的劲头才转身。在和脸部平齐的那排书架上,有本书里露出小号信封的一个角。他顺手取下书,看到封面上写的《唐吉柯德》四个大字,莞尔一笑,然后抽出信封,对折两次放进口袋,慢慢走出阅览室。

凭手感他知道,信封不是空的。

在图书馆四楼男厕所的某个格间里,骆必达坐在马桶盖上轻叹口气,打开信封,将里面的A4纸展开,然后就看到了资料第一页上的照片,下面写着学号。学校团委办公室的条件很好,用的是激光彩色打印机,所以是菲打出来的这张照片色彩逼真,他能看得很清晰。

骆必达可以确定,自己当时看到的的确是她。

两天前那个大雨过后的下午,他跟随着钟教授套车座一路走到了A楼最东侧。老人把最后一个塑料袋套在一辆山地车上,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站在一扇窗户外。那是间教室,里面坐了不少学生,从外面可以听到教师授课的声音,依稀可以辨出是在讲机械动力云云。站在那里略微听了一会儿,老人忽然摇了摇脑袋。骆必达不知道他为何而摇头,也许是看到某个学生趴在课桌上睡觉,也许是觉得那个老师讲得不好,更也许,是在羡叹吧。

骆必达回过神,发现教授已经朝老坦克走去,便从自己所站的角落里出来,心中犹豫是乖乖去上课还是直接回宿舍。忽然一阵笑闹声打断他的选择性思考,抬头看去,三两个女生正从A楼东门出来,看那浓妆媚眼中的神态,是上课点名之后又逃出来的得意和欢悦。但她们未急于离开,而是在门口台阶处等人,同时手上则都多了支棕色的烟。

骆必达微皱眉毛,然而一阵马达的轰鸣推迟了他的转身离开。老相识劳凯骑在那支四五人的小摩托队伍最前沿,轮胎经过水坑时溅起的水珠落地声被机械噪音所掩盖。他们很熟练的拐进了A楼东门前的空地,那群女生便欣喜的走了过去,动作熟练的上了几个人的摩托车后座。

假如不是因为劳凯,骆必达应该不会去注意坐上他后座的女子。化得过于标准的烟熏妆、雪色粉底外加那头零乱卷发,使得别人很难看出她的真实面目。但她坐到劳凯背后时,右手中指和拇指一搭再一弹,未抽完的香烟便斜飞出去,最后落在两米外一个不锈钢垃圾筒的顶部。

印第安人般的欢呼声过后,一行男女在摩托引擎声中远去。十秒钟后,那半支落在垃圾筒上的烟被一只手轻轻捏起来。

烟头还在缓慢燃烧,弥漫着淡淡的薄荷辛辣,女子弹飞烟头的瞬间特写则深深映了在马贼的脑海中。

此刻骆必达看着手里的档案资料,再度回忆那个特写中女子的每条脸部曲线,黑色和白色的雕饰和粉脂慢慢化入虚无,五官终于浮现出本来的面目。他翻到下一页,资料里的姓名和年龄也是符合的,并且还注明她是去年刚刚从专科升到本科,这就能解释为什么比骆必达大三岁的她会出现在这所学校。

这所学校本科专科招收的学生的确太多了,所以会在这里遇到她也不是很出乎情理的事情吧。他在心里默默感慨道。

骆必达仔细看完所有的三页资料,把关键信息都牢牢记在脑海里,然后把资料撕成一条一条,细如手指,再横着撕成小块,揉成一团后扔到马桶边的垃圾篓里。他从书包里取出那盒红双喜,点燃了一支,洗手间里顿时弥漫着微酸而香馥的气息。他就坐在那里一小口一小口的慢慢抽,直到火星烧到过滤嘴然后自动熄灭,才扔进篓筐。

他拉下抽水开关,在一片漩涡声中又看了那个红双喜烟头一眼,终于起身开门出去。

时代变了,人变了,烟也变了。

在那个时候,红双喜还是比较贵的烟,没有稳定收入来源的人对其往而远之。所以当时在街头年轻人当中最流行的廉价烟只能用两句话来概括:

“牡丹花开大前门,飞马蹄过中南海。”

骆必达很少见过肖子龙抽飞马牌之外的香烟,这种烟只要一块三一包,飘来的烟味总是劲道十足,让初中生咳嗽不已。那时少年在铁道上练了两个多月,已经能在钢轨上骑车走一米不到,然后准确无误的狼狈掉下。肖子龙说你已经练到了第一层瓶颈,你突破这一米也许只要两星期,但也许甚至要两年都说不准,只看你的心能不能静下来。

和骆必达的车技进步相反的是肖子龙的职业,他依旧在那家兼着修理铺的自行车店打工,因为老板不常在,肖子龙就是店里的老大。逢到星期天的时候骆必达会过来看两眼,尤其是四川伙计替人家修车的时候。此时的肖子龙往往席地而坐,嘴里叼着烟,仔细检查着回收来的旧零件;只有当遇到四川伙计也修不好的疑难杂症时,他才让人把车搬到自己面前亲自检查,然后很快给出百分百正确的诊断。而肖子龙很少和骆必达攀谈车技训练之外的事情,并且爱理不理。尽管如此,骆必达依旧星期天会来。有几次四川伙计问过骆必达为什么老往这里跑。骆必达的回答是:反正他没什么朋友,平时也无处可去。

只不过她出现那天,骆必达没在店里找到肖子龙,四川伙计说他去帮老板进货了。骆必达就蹲在地上看四川伙计补内胎。趁晾干补胎胶的时候四川伙计教骆必达说成都话,忽然听到一阵聒噪,店外来了七八个骑车的男生,里面即使是穿着职校校服的,也打着耳洞,眼神桀骜,有几个人的车前杠上还载着女生。虽然他们只是一个成员来修刹车,没什么恶意,但初中生出于惧怕还是找了个借口进了店铺内部。

可是过了一小会儿,四川伙计就把骆必达喊出来了,只不过并不是罗必达想象得那么糟糕。那群男男女女还是松松垮垮的在店门口抽烟或者闲谈,气氛和平,局势稳定,但店门口却多了个女生,手就扶在少年的车坐垫上。

那并不是骆必达第一次看见她。卓宁雨的名字他在中预时就断断续续耳闻过两三次,但并不知道传闻的具体内容。

后来中预学年快结束时的校庆晚会上,有个单人歌唱表演,特意被从外校请来的卓宁雨穿着公主般的衣服站在舞台上,歌声曼妙,眼神空灵。不过坐在台下的骆必达还没听完这一曲终了,坐在后排的他们班那个信息渠道及其发达的女生就在已经跟别人广播有关卓宁雨的江湖传闻。

比如说,有一次卓宁雨她们学校食堂里两个不省油的男生打架,鸡飞狗跳,包括老师在内都没人敢上去拉,坐在不远处的卓宁雨忽然就放开嗓子唱歌,好像偌大的食堂就她一个人,她就那么自顾自的唱,唱完一支歌,那边的战争早就停止了。

又比如说,卓宁雨声色具佳,私生活也是出了名的乱,最后碍了她们学校高年级几个女混混的眼,把她请到女厕所,倒没怎么折腾,只是警告她以后在学校不许勾搭男人,落实到具体就是只许穿校服——假如哪天被她们发现这个小妖精没穿校服就来念书,那她以后也别穿衣服来学校了。

那个年代治安不好,街头就是江湖,只要肯豁出去,十五六岁的毛孩子也能成半条街的小霸王,一所职校的男生往往一半都是混混,另一半冒充混混,少教所和劳教所几乎就是混小子们的梵蒂冈。而江湖的传闻更是满天飞,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不过最后这个江湖传闻的可信度还是比较高的,因为后来骆必达有几次放学路上看到卓宁雨,都是极为规矩的穿着校服——她那个学校比较乱,只规定周一穿校服,而碰到的那几次都不是周一。

后来卓宁雨初中毕业,据说考进一家美术类职校,应该也就不再受这个约束。

而在那时的骆必达眼中,她不过是个手执话筒曼声轻唱的女生。

可是两年后站立在那家自行车店门口的卓宁雨,手中执的不再是话筒,左手指间却夹着一支牡丹烟,右手在那辆车的车把上一抚而过,然后看到那个一脸惶恐不安的瘦小少年迎声走出来,胸口还系着发皱的红领巾,显得有些可笑。

但她没笑,吐出一串细长的白烟后问:这车是你的?

骆必达点点头,却低眉顺眼,只觉声音悦耳。

卓宁雨其实和他差不多高,但他的视角已不敢多看对方的脸,总觉得需要仰视。他只能注意到卓宁雨一身白衬衫和牛仔裤的搭配,和那群男生很像,是当时街头少年最钟爱的搭配。所以一开始她坐在某个男生的车前杠上到来时,初中生根本没察觉她的存在。

卓宁雨瞥了车一眼,又看看眼前的男孩,忽然讲:你花多少钱买来的?我原价买下。

初中生终于抬头,但卓宁雨却根本没看他,抖落一段烟灰,再度细细打量这车。而骆必达的脑海里已经在盘算,把车子卖掉之后可以跟父母说失窃,然后买辆新的,只是卖车得来的钱,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应该至少有一百多块吧,这对他来说是一大笔钱。一旁的四川伙计虽然在修刹车,耳朵却很灵,手上在干活还能插嘴道:这车这么旧,买来也是浪费——姑娘你要想买车,我们这里新车有的是,给你打折。

和卓宁雨一起的几个人也走了过来,纷纷不解她是不是在开玩笑,这么辆旧车白送给他们都不要。这些话和说话的人都让车主骆必达的脸部发烫到显出红色。但卓宁雨根本不理会旁人,只是问:怎么样,开价吧。

骆必达第一次有勇气或者说冲动去直视女子的眼睛。他发现卓宁雨的双眼似乎比在舞台上时看上去还要大,但却不像漫画书里的女主角那样大而清澈。那两大片黑色眸子之后究竟是什么,恐怕就像她此刻手上燃烧的烟雾一样缭绕虚无难以明说。然而边上男生里有人误以为骆必达的迟疑和好奇是不肯卖的意思,为讨好卓宁雨,说话加重了语气,意境也不再那么平和:朋友你出个价钱,不要闷着不说话,这样大家都不开心。

然而话音刚落,一串铃声击破了犹豫和僵持的气氛。

骆必达转过头,看见肖子龙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在在自己身侧不远处,人未下马,单脚点地,肩上背着装满零件的麻皮袋,右手拇指还留在车铃摁把上。穿过初中生的肩膀,肖子龙和卓宁雨对视了两秒钟,终于都没说话。

这时四川伙计大呼一声“好了”,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他让那车主试了试刹车,收下两块钱,走过来从肖子龙这里取了麻皮袋拎进店铺。几乎与此同时卓宁雨的手终于离开骆必达的坐骑,转身回到路边的自己人那里,在之前自己坐的那辆车车前杠边怔了一下,没上去,而是上了后车座,一行男女便在渐起的聒噪声中离开自行车店。

载着卓宁雨的车子走在最后面,所以她的同伴里没人看到当车子经过肖子龙面前的一刹那,卓宁雨的中指和拇指一扣再一弹,指间的牡丹烟头画出一个黄白色的曲线,稳稳落在肖子龙身边的公共垃圾桶顶端,打了个小转。

骆必达屏息看完女子手上射出的那道弧线,发现她最后还侧脸往这边看了一眼,神情叵测,也不知道是在看这个少年,还是看少年身后的坐骑。

那群人最终消失在远处路口,肖子龙看看那个牡丹烟蒂,从路沿斜坡骑上来,停在差点卖掉坐骑的初中生身边,讲,你也可以走了。

是菲到目前为止很少做亏本买卖。

学校信息中心的资料库存着二十多万名学生极其详细的个人档案,属于重中之重的机密,偌大的学校学生会里只有正副团委书记两个老师的校园内部网帐号有权限登录查阅。是菲常年出没于团委办公室,往往能看到那个粗心大意的副书记输入帐号密码的动作。是菲何等人才,只消断断续续观察三五次便猜出了密码。但窃得天机之后她一度只登录过一次,完全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因为她清楚自己这种行为若是被抓到的话会有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但是当骆必达来找她,问她有没有办法查一下学生资料信息库的时候,是菲毫不犹豫的应承下了。她清楚骆必达在这所学校的人脉极其有限,官方机构里认识的人无非她和陈镇。她也清楚,自己在骆必达眼中是那种不做无报酬之事的人,但和她这种人做交易,一切规则都可以既透彻又心照不宣,也不会有保密和安全方面的顾虑——而骆必达需要的就是保密和安全。

她自然也好奇骆必达为什么要查这个叫卓宁雨的女生,但她不问,因为她不该问,骆必达也不会回答。她只需要作完自己能做的,然后等着报酬的实现。

是菲索要的报酬不是钱,她不是那种缺钱的学生。提出过与平凡甚至庸俗的条件,对她对骆必达都是种侮辱。

所以当初是菲对骆必达开出的条件是:她要骑一次自行车。

是菲要骑的自然不是普通自行车。哪怕真品快马如捷安特十二段变速跑车,也只是跟陈镇打个招呼就能摆平的事情。

她心里想要的,是“赤色火焰”。

这四个字曾经是山地车界的一代经典,捷安特公司出品,铝合金车架轻而不锈,银灰铺底的车身绘有赤金二色火焰纹,车轮两侧皆为红色,行驰时宛如暗火流动。在几年前自行车品牌不算繁多的时代,它便是自行车里的奔驰跑车。骆必达有些诧异这女子也知道昔日赤火之名,但既然已经答应,就不能反悔。只是现在赤色火焰已经宛如过气明星般隐没在五花八门的新车种里,流水线也几乎停产,新车市面上难觅其踪。

是菲当然也知道这车难找,说,我只要骑一次即可,至于它怎么来,怎么回去,与我无关。

话已经暗示得极为明显,骆必达不露声色道:好,我明白,只是这车不好找,你我都需要一点耐心。

是菲在电话那头眼角一勾:我相信我的人品。

骆必达摇摇头,挂掉电话,手机还来得及放进口袋,一个神兜兜的愣头青就骑着辆八成新的赤色火焰,哼着小曲边从他身旁骑了过去。

愣头青就住在骆必达他们S楼后面再后面的那栋Q楼。

此公分外疼爱自己的坐骑,看护有加,给车子上了两道锁。骆必达仔细观察过,锁后轮的是把普通的固定锁,他用丁字刀就可以解决,真正难对付的是锁前轮的那把U型锁,锁孔是古怪的水波纹加半括号形状,没有专门的工具是打不开的。骆必达只会对付老爷车上的老爷锁,这种新式武器一度让他傻眼。

但这不意味着就没办法。

据他观察,每周一和周三上午七点半左右,愣头青都要骑车到东门体育馆上体育课,路上没有同伴。骆必达下手的时间就选在周一早上,因为此时秋季已过,天入寒冬气温骤降,除了愣头青同学这种极其热爱运动以致体育课从不迟到或缺席的人之外,大多数学生一早都喜欢赖在被窝里不去上课。加上周一早上很多本地学生往往还没回学校,宿舍区的马路上人不会多。

那天上午七点十五分,骆必达走进Q楼前的车棚,还没到自己的车子那里就发觉鞋带松了,便蹲下去系好,然后取出昨晚故意放到Q楼车棚的自行车,往东骑去。谁都没注意到他在系鞋带时悄悄将身边那辆赤色火焰后轮的气放走了八九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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