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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小说: 金陵十三钗      作者:严歌苓

阿顾是天没大亮时出去打水的,到了天大亮,他仍然没回来。

法比·阿多那多来到地下室,问赵玉墨她是否把去水塘的路线跟阿顾讲清楚了。赵玉墨确信她讲清楚了,并且阿顾说他知道那口小水塘,是个大户人家祠堂里的水塘,供那大户人家夏天养莲。

法比说:“那阿顾去了三个多钟头了,还没回来!”

法比从两件袍子里挑了一件稍微新一些的换上,又用毛巾擦了擦脸。他要去找阿顾,万一日本人麻烦上了阿顾,他希望自己这副行头能助他一点威风。不找阿顾是不行的,连担水的人都没有,像陈乔治这样的年轻男子,一律被日本人当中国战俘拉走枪毙,或者砍头,据最后两个撤出南京的美国记者说,日本兵把砍下的中国人脑袋当奖杯排列照相,在日本国土上炫耀。

法比按照玉墨讲的路线沿着门口的小街往北走,到了第二个巷子,进去,一直穿到头。街上景观跟他上次见到的相比,又是一个样子,更多的墙黑了,一些房子消失了,七八只狗忙忙颠颠地从他身边跑过。狗在这四天上了膘,皮毛油亮。法比凡是看到一群狗聚集的地方就调开视线,那里准是化整为零的一具尸首。

法比右手拎着一只铅桶,随时准备用它往狗身上抡。吃尸体肉吃疯了的狗们一旦变了狗性,改吃活人,这个铅桶可以护身。从巷子穿出,他看见一片倒塌的青砖墙,是一爿老墙。断墙那边,一汪池水在早上八点的天光中闪亮。池塘边阿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许阿顾碰到了什么好运,丢下苍老的英格曼神甫和他自己微薄的薪水离去了。也可能阿顾被当成苦力被日本人征到埋尸队去了。尸体时时增多,处理尸体的劳务也得跟着增长才行。

池塘里漂着枯莲叶。这是多日来法比看见的最宁静和平的画面,他将铅桶扔进塘中,打起大半桶水,沿来路回去。这点水对于教堂几十口人来说,是杯水车薪,必须用英格曼的老宝贝福特运水。

法比回到教堂,将福特的后排座拆出去,把教堂里所有的桶、盆,大锅都搜集起来,塞到车上。第一车水运回来,陈乔治煮了一大锅稀粥,每人发了一碗粥和一小碟气味如抹布、口感如糟粕的腌菜,但所有人都觉得是难得的美味。

地下室里的女人们和女学生们已经好几天不漱不洗,这时都一人端一杯水蹲到屋檐下的阴沟边,先用手绢蘸了杯子里的水洗脸,再用剩的水漱口刷牙。

玉墨用她的一根发带沾上水,细细地擦着耳后、脖根,那一点点水,她舍不得用手绢去蘸,她解开领口的纽扣,把刚用水搓揉过的绿发带伸到上半部胸口,无意间发现法比正呆呆地看着她,她小臂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某种病恹恹的情愫在她和法比之间曲曲扭扭地生长,如同一根不知根植何处的藤,从石缝中顶了出来。

等法比第三次去那小池塘打水时,就发现了阿顾的去处。祠堂前面居然驻着一个连的日本兵,是他们把阿顾打死的。法比断定出这样一个始末,阿顾担着两个水桶走到池塘边,正好碰见几个日本兵需要他的水桶,阿顾不懂他们叫唤什么,日本兵觉得让这个中国人懂他们的意思太费劲,就一枪结果了阿顾。中了弹的阿顾懵头懵脑地逃跑,却是在往池塘中心跑,追上来的第二颗子弹使阿顾沉进水里。

那口池塘实在太浅了,法比运了三趟水,扎在淤泥里的阿顾就露出了水面。法比蹚着没膝的泥污,把阿顾往岸上拖,拖着拖着,法比感觉到自己有了观众:十多个日本兵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身后,十几个枪口都对准他。但法比的脸一转过去,枪口便一个挨一个地垂下去。法比的白种人面孔使他得到了跟阿顾不同的待遇。

这一次法比的车没有装水,装回了阿顾。黑瘦子阿顾被泡成了白胖子,英格曼神甫简单地给了阿顾一个葬礼,将他埋在后院墓地。

女学生们这下知道,这两天喝的是泡阿顾的水,洗用的也是泡阿顾的水,阿顾一声不响泡在那水里,陈乔治用那水煮了一锅锅粥和面汤……

书娟感到胃猛一动,两腮一酸,一股清凉的液体从她嘴里喷出。

她从阁楼上下来,想让新鲜空气平复一下恶心。

这时她看见地下室仓库透气孔前面站着几个同学,是徐小愚、苏莫,第三个叫刘安娜。安娜也是个孤儿,那天徐小愚向同学们出卖了书娟,书娟一直不痛快她,睡觉时用背朝着她。徐小愚可不缺密友,马上就用刘安娜填了书娟的空。书娟猜出,徐小愚的父亲假如此刻来接女儿,徐小愚会请求父亲带走刘安娜而不是她孟书娟。尽管这样,书娟也铁下心决不主动求和。

书娟发现女同学们在看什么。从离地面两尺多高的、扁长的透气孔看进地下仓库,可以看到一个宽肩细腰的男子背影,虽然法比借给他的绒线衣嫌宽嫌长,但肩膀脖子还是撑得满满的。这是能把任何衣服都穿成军服的男子。女学生们都知道二十九岁的少校叫戴涛,在上海抵挡日军进攻时打过胜仗,差点儿把日军一个旅赶进黄浦江,这段经历是英格曼神甫跟戴少校交谈时打听出来的。戴少校对撤离上海和放弃南京一肚子邪火,并且也满脑子不解。从上海沿线撤往南京时,按德国将军亚历山大·冯·法肯豪森指导建筑的若干钢筋水泥工事连用都没用一次,就落花流水地溃退到南京。假如****高层指挥官设计的大撤退是为了民生和保存军队实力,那么由国际安全委员会在中、日双方之间调停的三日休战,容中方军队安全退出南京,把城市和平地交到日方手中的协议,为什么又遭到蒋介石拒绝?结果就是中国军队既无诚意死守,也无诚意速撤,左右不是地乱了军心。英格曼神甫和戴涛少校在这样的话题中有着共同兴趣。

受伤的小兵王浦生被窑姐们套上了貂皮大衣,绷带不够用,换成了一条条花绸巾。本来就秀气的男孩,经这么打扮,几乎是个女孩子,他靠在地铺上,铺边坐着豆蔻,各人手里拿着一把扑克牌、一本旧杂志搁在两人之间当牌桌。

从透气孔看不清地下仓库的全貌,谁挪进“西洋镜”的画面就看谁。现在过来的是赵玉墨,她低声和戴少校交谈着什么,没人能听见两人的谈话,无论我姨妈孟书娟怎样紧绷起听觉神经,也是白搭。她有些失望,戴少校对玉墨这种女人也会眉目传情,令十三岁的书娟十分苦闷。

既然我姨妈书娟无法知道玉墨和戴涛的谈话,我只好凭想来填补这段空白,在日本兵的屠杀大狂欢的缝隙中,一个名妓和一个年轻得志的军官能谈的无非是这样的话。

“头一眼看到你,就有点面熟。”

“不会吧?你又不是南京人。”

“你也不是南京人吧?在上海住过?”

“嗯,生在苏州,在上海住过七八年。”

“最近去过上海?”

“去过好几回。”

“跟谁去的?有没有跟军人去过?就在今年七月?”

“七月底,正热的时候。”

“一定是那个长官把你带到空军俱乐部去了,我常常到空军俱乐部去混。”

“我哪里记得?”

玉墨笑起来,表示她记得牢靠得很,就是不能承认,那位长官的名声和家庭和睦是很要紧的。

是红菱的叫嚷打断了玉墨和戴涛的窃窃私语。

“我们都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去过上海百乐门,她跳得好!……”

红菱是在回答上士李全有的请求。李全有请红菱跳个舞给他看。

所有女人都附合红菱:“玉墨一跳,泥菩萨都会给她跳活了!……”

“何止跳活了,泥菩萨都会起凡心!”

“玉墨一跳,我都想搂她上床!”

这句话是叫玉笙的粗黑窑姐说的。

戴少校说:“玉墨小姐,我们死里逃生的弟兄求你一舞,你不该不给面子吧?”

“就是,活一天是一天,万一今晚日本人来了,我们都没明天的!”红菱说。

李全有似乎觉得自己级别不够跟赵玉墨直接对话,都是低声跟红菱嘀咕几句,再呲着大牙笑嘻嘻看红菱转达他的意思。

“谁不知道南京有个藏玉楼,藏玉楼里藏了个赵玉墨,快让老哥老弟饱饱眼福!”红菱替李全有吆喝。

“人老珠黄,扭不起来了!”玉墨说着已经站起身。

书娟必须不断调整角度,才能看见赵玉墨的舞蹈,最初她只看到一段又长又细又柔软的黄鼠狼腰肢,跟屁股和肩膀闹不和地扭动,渐渐她看见了玉墨的胸和下巴,那是她最好看的一段,一点贱相都没有。肩上垂着好大的一堆头发,在扭动中,头发比人要疯得多。

渐渐地,书娟发现自己两腿盘了个莲坐,屁股搁在潮湿冰冷的石板地面上,身子向右边大腿靠。换个比书娟胖又不如书娟柔韧的女孩,都无法采取她的坐姿。她同时发现,原先在另外两个透气孔看西洋镜的同学都走了,也许是被徐小愚带走的,表示对她书娟的孤立。

玉墨又圆又丰满却并不大的屁股在旗袍里滚动。书娟觉得这是个下流动作。其实她知道,这种叫伦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际圈里十分普遍,但她认为给玉墨一跳就不堪入目。高等窑姐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戴少校,少校的眼睛开始还跟她有所答对,但很快吃不消了,露出年轻男子甘拜下风的羞怯。玉墨却还把少校拉回来,简直是个披着细皮嫩肉的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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