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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小说: 金陵十三钗      作者:严歌苓

英格曼还记得自己当时说,如果手榴弹拉响,日本人指控教堂庇护中国军人,教堂收留难民的无辜慈善之举,将会变成谎言。最重要的是,激怒了占领军,他们会夷平教堂,包括它庇荫下的十六个少女。她们是战争中最柔弱的生命,一旦成为牺牲,将是最不堪设想的牺牲。

然后,他告诉他们从安全区回来的路上目睹了什么。当时法比开车从小巷绕路回教堂,碰见几十个日本兵围在一个门廊下,正扒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的衣服。他叫法比马上停车。他摇下车窗,探出他穿教袍的上半身,用英文大声叫喊:“停止!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日本兵就把他们两个眼证给灭除了。他平铺直叙地把事件讲完又说:“本来不想告诉你们这个令人不悦的事情,但我想让你们明白,我们——希望也有你们,所做的一切,都以不危及女学生们的安全为准则,收留你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危及了她们,更何况你们还藏有武器。”

戴涛和另外两个军人都沉默了。他当时陪着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让他的话在他们的脑子里渗一渗,才离开了地下。当天下午,戴涛把那颗手榴弹交给了他。就是那时,他和年轻的中国少校交谈了上海撤退和南京失守,奇怪得很,叫戴涛的陌生军人恰在英格曼最渴望交谈时出现的。那半小时的谈话,双方情绪兴致那么对接,非常罕见。

此刻英格曼裹紧鹅绒起居袍,打算回自己居处睡觉。他端着蜡盏沿着楼梯下到大厅,却听见门铃在响。他立刻回到楼梯上,撩起黑窗帘,打开朝院子的窗户。

法比已经赶到门口,正在和门外的不速之客对话。说是对话,外面的人只用门铃来应答法比的“请问有什么事吗?……这里是美国教堂!……没有粮食、燃料!……”法比每发一句话,门铃的应答就更增添一些恼怒和不耐烦,有时法比短短的句子还没结束,就被打断,几乎就是在用门铃跟法比骂架。

英格曼飞快地下楼,穿过院子,拉上《圣经》工场的门,又检查了一下撞锁是否锁严实了。他突然意识到,上锁反而不安全,入侵者总是认为值得锁的地方都藏有宝贝,必然会强行进入,这样反而给阁楼上藏身的女孩们增添了危险。他掏出挂在皮带上的一串钥匙,哆嗦着手把一把一把的钥匙试着往锁孔里插。最终把门打开,摸黑进去,对着天花板说:“孩子们听着,无论发生什么,不准出声,不准下来!”

他知道女孩们听见了,转身向厨房跑过去。

“日本人来了,不准出声,一切由我和法比对付!”

他听见某个女人说了半句话,想打听什么,又马上静下来,不是被捂住嘴,就是被轻声喝住了。

英格曼神甫在去大门口的路上想好了自己的姿态、语调。在离大门口五步远的地方站住,深呼吸一下,对仍在徒劳喊话的法比说:“打开门。”

法比回头看一眼英格曼神甫,被神甫从容淡定的声音和步态镇住。神甫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要亲自看看,在他的感召力面前,有没有不被征服的心灵,有没有不回归的人性。

因此当大门打开,迎着入侵者走来的是一个白须白发、仙风道骨的老者,他宽恕一切孩子,各种肌色的,各种品格的,无辜的或罪恶的。日本兵在按门铃集聚起来的怒气,似乎被英格曼神甫接受一切的微笑释放了出去。

“我们饿!”带头的日本下等军官用滑稽的英文说道。

“我们也饿。”英格曼说。以怜惜普天下所有的喊饿的生命的那种泛意关怀:“并且干渴。”他补充道。

“我们要进去。”下等日军军官说。

“对不起,这是美国教堂。阁下应该把它当美国国土对待。”英格曼坚决不收起笑容。

“美国大使馆我们都进。”

英格曼听说了,位居安全区最安全地带的美国大使馆常有日本兵强行造访,能偷就偷,能抢就抢,把撤回美国的外交官和美侨的汽车都拉走了。看来远离市中心的这座古老教堂倒比安全区安全。

“我们进去自己找饭!”下等军官大起喉咙。

他后面七八个日本兵似乎听到了冲锋号,一起拥动,挤进了大门。神甫知道一旦事情闹到这种程度,只能听天由命。

法比对神甫说:“打开门就完了!”

神甫说:“南京的城墙都没挡住他们。再说我们的墙连女人都翻得进来。”

法比和英格曼神甫紧跟在日本兵后面,进了教堂主楼。没有灯也没有点蜡烛,凝固在大厅里的寒冷比外面更甚。日本兵在大厅门口迟疑一会儿,下等军官的手电筒光圈照了照布道台上的圣者受难塑像,又照了照高深莫测的顶部,退了回去,似乎怕中了埋伏。

英格曼神甫小声对法比说:“一旦他们搜查《圣经》工场,我们就要设法声东击西,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法比小声说:“怎么声东击西?”

神甫沉吟着。这种关键时刻无非是牺牲次等重要的东西来保住最重要的。

“去叫乔治发动汽车。”

法比领会了神甫的意思。日本兵抢到一辆汽车,就可以在上级那里领赏,也可以用它跟汉奸换吃的和易带的值钱物,比如金银珠宝。占城四五天,日军里已开始黑市交易。

日本兵刚推开《圣经》工场的门,就听见教堂院子某个角落传来汽车引擎声响。一听就是上了年纪的引擎,连咳带喘,一直发动不起来。他们寻着老汽车的哮喘声,跟着手电光,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车库,也找到了正躺在车肚皮下“修车”的陈乔治。

日本兵踢了踢陈乔治的脑袋。陈乔治赶紧用英文说:“谁呀?修车呢!”陈乔治的英文比日本军官的还难懂。

英格曼此刻说:“乔治,请出来吧!”

法比刚才已把陈乔治导演过一遍,台词都为他编好,全是英文台词。现在从老福特肚皮下慢慢爬起的陈乔治把角色台词全忘了,满脸黑油泥都盖不住惊慌。

“你是谁?”日本军官问。

“他是我的伙伴兼杂工。”英格曼走到陈乔治和军官之间。

陈乔治按法比给他编排的戏路子,继续说英文台词——不管那英文多么侉,多么让天下讲英文的人都不敢相认,他还是让日军军官懂了,车坏了,正修理,但一直修不好,日军军官对七八个士兵说了两句话,士兵们都大声:“嗨”了一下。日军官转向英格曼说:“必须借用汽车。”

英格曼神甫说:“这不是我的个人财产,是教会财产,本人没有权力借给任何人。”他亲爱的老福特是他抛出的替死鬼,必须牺牲它来保住藏在阁楼上和地下仓库里的生命,尽管他与老福特的关系更亲、更难舍难分。他说了那番话,为了让日本兵相信,这番割舍对他的迫不得已,除此外教堂再没有值得他们垂青的物事了。他加了一句:“所以能否请长官打一张借条,我好跟教会财务部门交待?”

日军官看着这老头,好像说:你难道是在月球上活到现在?连战争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用英文说:“到占领军司令部,拿借条。”

不管英格曼神甫和法比怎样继续摆出阻拦和讲理的姿态,日本兵们已将老福特推出了车库。日军军官坐在驾驶座上,踩了几脚油门,琢磨了一会儿,就把车踩燃了。日本兵为打到如此之大的猎物欢呼怪叫,都成了一群部落喽啰,追在汽车后面跑出大门。

法比在英格曼神甫身边很响地喘了一口气。陈乔治两眼直瞪瞪的,仍然不太相信,仗真的打进了这个院子,而且就这样从他身边又擦身而过。

英格曼说:“他们拿走了我们最值钱的东西,我们应该会安全一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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