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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小说: 繁华城      作者:刘爱平

汽车在街上胡乱疯癫了一阵,丁楠的酒就醒了一半。她惦念着汪芹,便对陈天一说,我不想回家了,你送我到三医院。陈天一很关切地问她是不是病了,丁楠答,我病了还能去卧底?收起你的假怜悯。我是去探视一个朋友。陈天一又说,该不是一个大男人吧?丁楠说,是又如何?不帮我了?陈天一装出一副悲哀状,答道,帮是要帮的,只是心里有点酸罢了。丁楠就说,陈天一,你是只癞蛤蟆,别总想着天鹅肉,对吧?陈天一不怒,只是叹息了一声,说,拉倒,世上只有我倒霉,认命了。这样吧,我把娱乐城联系好了,就通知你,到时你别打退堂鼓,让我里外不好做人罗。丁楠眼睛一眯,有妩媚,也有狠劲,答道,你门缝里看人,把本小姐瞧扁了。在学校里混时,你什么时候见丁楠我颠三倒四过?陈天一连说了几个“好”字后,又故作深情款款地看了丁楠一眼,便一踏油门,走了。

之后,丁楠便进了病房。今天的病房不再寂寞,该来的人都聚在这儿。杨开学来了,陈鹤来了,李小红也来了。丁楠进门时,大家正说得热闹,就像火炉上放了一滴糖,在嘣嘣作响。见了丁楠,倒是都不吭声了。丁楠满脸惊讶,丁楠就问,都盯着我干吗?不认识我?我哪儿穿得不得体?陈鹤忙说,哪里哪里,要说穿着打扮,李小红跟你要学一辈子。我们是想说,你昨晚一夜未眠,现在怎么又来了?你不要身体不是?杨开学也忙附和,说,就是嘛,你该多休息一会儿。李小红就过来,挽起丁楠的手臂,又狠狠地瞪了陈鹤一眼,说,你怎么表扬丁楠都行,用得着拉我垫背?陈鹤我告诉你,你再敢当众作践我,我会让你下不了台的。丁楠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一听就知道他们在敷衍自己,便问还躺在床上的汪芹,小妹,你们该没有什么瞒着我吧?汪芹表情有些尴尬,答道,也没什么,他们正商量着如何了结我这档子事。都是我给大家添了乱。说罢,眼圈又红红的了。丁楠问,商量出了结果么?杨开学就抢着答道,也没有什么结果,正胡乱编排着。丁楠不信,说,不对吧?杨开学答,有了结果还能不告诉你?你是我们这拨人里最有智慧的,对吧?丁楠不悦,说,你别给我涂颜色,我还不知道我是谁?不过,我得警告你,你若无端编排出什么是非来,伤害了汪芹,我可轻饶不了你。杨开学扮了个怪相,说,嘿嘿,哪能呢?真能编排出什么来,也是为汪芹着想,也是为了惩罚那歹人。丁楠不想在这儿久呆,看大家的模样,是不想对她说真话,就说,你们不欢迎我,我走啦。说罢,便把包往后背一抛,走人了。

丁楠还真有点怄气,在医院的走廊里走着,嘴嘟得老高,地板也被她踩得嘭嘭直响。一帮对她一直热闹着的朋友,转眼间儿,怎么说把她推到门外就推了呢?丁楠揣摸,他们肯定会玩什么花招,打着为汪芹打抱不平的旗号,治治童禾。童禾是要治治,可是,他们治得了么?这么想着,便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抬头看时,却是老女人,老女人的眼睛里一片怪诞,且斜视着她,说,你都不用眼睛看路了?这世上的路你都熟络了?丁楠没心思和她斗嘴,就答,不是你撞着我了吗?真不讲理!老女人就尖叫一声,说,你这话怎么说的?那我还得给你赔不是?丁楠说,不用了,牛踩了我一脚,我有必要去踩牛一脚么?老女人说,你敢骂我?算了算了,看你一脸晦气的,不与你计较。告诉姐,怎么又不高兴了?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招惹你这个“胆大破天”的?丁楠说,你招惹我了!老女人说,不会吧?我怎么就没感觉出来?丁楠说,算了算了,我也不跟你们计较了。我不是闲人,你们不让我掺和我还没工夫去搅和呢。丁楠说罢便走,连正眼儿也没看老女人一下。老女人没生气,只是在她背后嘀咕了一声:吃炸药了不是?之后,也走了。

丁楠喜欢钻牛角尖,喜欢打抱不平,但也是很讲理的。杨开学这拨人,不要她去掺和,肯定有不让她掺和的道理,丁楠也就不想去掺和了。不过,起初她还是有些担心,那个粗糙的杨开学,他还能谋划得出一曲好戏来?现在见了老女人,她就放心了。老女人老谋深算,汪芹也就出不了大问题,而她便可以安心地去办她该办的事了。丁楠是故意不理睬老女人的,故意装着生气的样儿的,其实,她心里蛮感动的。

丁楠回到石头住所时,已是晚饭时分了。

石头在厨房正忙乎着,见丁楠回来,就像小孩一般,兴高采烈起来,说,丁楠,你都到我这儿几天了,还没尝过我的手艺,今天我让你享享口福,纯正的家乡风味。丁楠说,吹牛吧?还纯正呢,能弄个菜儿熟就是奇迹了。你在老家时,我就知道你是个地道的懒虫,伸手要,张口吃,把花花绿绿的菜认个齐全就不错了。石头说,此一时,彼一时,此时的石头,非彼时的石头,不信就等着瞧,你非夸我不可。丁楠就把石头做好的几道菜,逐个地尝了尝,罢了,还真惊叫了一声,不错,真的不错,纯正度接近九成,可惜没酒呀。石头就得意地笑了,说,你眼睛莫非长到了头顶?你就没看见桌上的两瓶干红,正窥视着我们?丁楠乐了,就夸奖了石头一句,像大人夸奖小孩一般,石头,你真乖。我如何表示一下我的感慨呢?这样吧,我骚扰你一下。丁楠说罢,竟踮起脚,吻了石头的脸。石头愣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欲把丁楠抱住。丁楠躲闪得快,让石头扑了个空。丁楠嗔怪地说,你不要命了?你是病号!石头觉得难堪,表情怪怪的,说,我怎么就忘了呢?丁楠说,你真会顺手牵羊,怪熟练,怪麻利的,看来,你还是和过去一样坏。石头脸又红了,很难为情的,嗫嚅道,对、对不起了。丁楠说,说声对不起就完了?今天得罚你三杯。有首歌怎么唱的,冲动的惩罚。对,冲动就得惩罚。

于是,他们就开始喝酒。

石头端起酒杯,便豪情万丈地说,我先罚三杯!第一杯是戒贼胆,第二杯是戒贼心,第三杯是戒贼作为。丁楠连忙制止,说,谁说真罚你了?你的伤还没好呢,莫非你心里真有鬼?石头见丁楠说话时并不见气,就又说,见到你,我高兴,就想喝几杯,心里无鬼,伤也就无碍了。丁楠被感染,丁楠的情绪也高涨起来,说,那好,我陪你喝。嘹亮的碰杯声响过后,第一杯酒就下了肚,接着又是第二杯,第三杯……酒过三巡,两人的眼就变得朦胧起来,脸色也一片酡红。丁楠问,石头,今天得跟我说说,你这几年是如何走过来的。石头说,不是走过来的,是熬过来的。丁楠又问,抽象了点吧?你就不能试举一例?起初,石头以为丁楠是在找他的笑料取乐,就盯着她的脸看,反复看过后,觉得并无“恶”意,就叹息一声,说,那年,我一气之下,离开了学校,便进了这座城。那时我手里只有20元钱,也就是说,付了进城的路费,包里只有5元钱了,是一个完全彻底的流浪无产者。在这座城里的第一晚,我是在候车室里度过的,是饿着肚子度过的。最严重的问题是,我还不知道明天我该去干什么,我的身体还能够坚持饿上几天。实际上,我坚持了四天。四天后的那个傍晚,我昏倒在一个建筑工地旁。醒过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工棚里,周围都是人头。他们是进城打工的农民,他们是救了我的恩人。他们见我醒过来,就递过来水,递过来粥。之后,他们对我说,小伙子,你身体挺结实的,没地方去,就留在工地吧。我没有选择,只有感激,于是,我就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丁楠又问,你后来又怎么成了一个歌手?石头说,其实也很偶然的。那天是“五一”劳动节,工头请我们加餐,我一高兴就唱了一首歌给大伙助兴,不料,省建筑集团的老总来视察,他说我的歌唱得不错,又说集团正在组建一个临时文工团,问我愿不愿去试试,我说当然愿意。因为有老板这句话垫底,我一试便进了文工团。后来,演出任务结束,文工团解散,我就成了娱乐城的歌手了。唉,歌手也不是好做的,记得第一次登台,客人说我的普通话听着别扭,是个农民。你说城里人赶我下台的方式是什么?啤酒瓶,他们疯了般朝台上扔着啤酒瓶,直砸得我头破血流……石头说不下去了,哽咽着,眼里有了酸涩的泪。丁楠说,你就这么认了?石头说,不认了又能怎么样?这座城总是用挑剔、威胁的目光盯着农村人,这是他们的无知,也是我们的悲哀,且是永远的……不过,我没有退却,我开始关起门来学普通话,我终于还是被他们接受了。丁楠又问,你没有后悔过?石头说,后悔什么?丁楠说,比方说,你该不该选择退学?石头摇摇头,答,没有。我不后悔退学,也不后悔差点跳了楼……丁楠又问,为什么?石头说,退学、跳楼、挨饿、遭打等等,我都是在为一个主题表演。丁楠诧异,问,什么主题?值得你去玩命?石头就犹豫了,支支吾吾半晌,没吐出一个字来。丁楠便激将道,石头,你别蒙我了,连告诉我的勇气都没有,还装什么英雄?石头猛地喝了一杯酒,脸色就变得坚毅起来,只有这当儿,才看得到他灵魂里的执著。石头说,爱,对你的爱。丁楠说,没那么严重吧?假如你这次碰不到我,你的表演不就白搭了?假如我现在根本不爱你呢,你辛辛苦苦的表演不就毫无意义了?石头说,有的,我把这一切收藏起来,收藏在记忆里,收藏在生命里。也许对你没意义,对我却有。那一刻,丁楠的心就颤动起来了。丁楠一直以为,她的心不会再为他颤动了的。这一颤动,眼泪便流出来了。酒让人伤感,酒让人多情,丁楠端起酒杯,看着石头,泪还挂在腮上,也不去擦、去掩饰,说,石头,来,我们干了这一杯!干过了,我就像你记住我一样,我也记住你,永远!石头就和丁楠又干下了这一杯,罢了,便一头扑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丁楠知道他在哭什么,为什么哭。丁楠没办法劝慰他,丁楠也不想去劝慰他。昨天夜里,她问过石头一句话,你苦吗?你哭过吗?石头说苦,苦时,什么都想过,自杀,堕落,放弃,就是没想过哭。一直不肯哭的石头,现在哭了,哭得像断了奶的小孩一般,有说不清的凄惶,说不明的牵挂,丁楠能劝什么呢?还不如让他哭下去,发泄下去。哭过了,发泄完了,也许生活对他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石头执著的哭,就像心里那份执著的爱一般,真的是连绵不断的。

丁楠又有些担心了,哭久了,人就会抽搐、痉挛,那根断损了的肋骨,就会跟着兴风作浪。丁楠就把手指头伸进了他的头发里,抚摸起来,极尽温柔,极尽女人味的,说,石头,我们不又见面了吗?你不是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吗?我也没难堪你,你该高兴才是。当然,我,我也很高兴的……石头就不哭了,抬起头来,望着丁楠,说,其实、其实,就是这次没遇上你,我、我也会去找你的。丁楠点点头,答,我相信,你会的,会的。来,我们再干一杯,不再说过去的事了,说了揪心,只说现在的事,好么?石头说,上午你招呼没打,觉也没睡,出去忙乎了一天,又是找工作去了吧?丁楠说,也不能总这么闲着,怪无聊的,不说钱有多重要,人活着还得干点事出来,你说是这个理么?石头说,这是你的个性,只是一份工作很难找的。丁楠就把她和陈天一商量好的计划说了,罢了,问道,你觉得怎么样?石头忽然沉默下来,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我,我看不怎么样。丁楠,你知道吗,出入夜总会的是些什么角色?不错,是这城里有钱的人,有势的人,有地位的人,可是他们又是混在这精英里的狼,披着人皮的狼。丁楠笑了,说,没这么严重吧,不就是一帮找乐子的人么?石头说,我天天在夜总会跑场,我比你清楚。要不我给你提供故事,收集资料,你坐在家里整理就行了。那是一口大染缸,进去的人,没一个不变色的,尤其是女人……丁楠点点石头的鼻子,说,我明白了,你是怕我也变了色,变成了一个坏女人,对吧?石头你放心,我是谁?我是专门去揭狼皮的人,那缸污染不了我的。石头就枯坐着,不吭声了。丁楠又说,你别小心眼儿,谁也占不了我便宜的,再说,要干出一番大事来,总得要冒点风险。石头还是想不通,石头又不能勉强丁楠,石头只得说,我头晕,我想睡觉。说罢,站起,就和衣倒在床上。

丁楠无奈,摇摇头,就去收拾碗筷。这一忙乎,就是半个小时,待她从厨房走出来时,石头还在床上翻滚着身体,且嘴里还在不停地发出叹息声,悠长悠长的调儿,让人听了就沉重。丁楠走过去,说,石头,我困了。石头头也不抬,答道,那也睡吧。丁楠说,我想睡在床上。石头说,那我就去睡沙发。丁楠说,你也得睡床。石头这才抬起头来,疑惑地盯着丁楠看。丁楠就娇柔地瞪了他一眼,说,你别胡思乱想,美死你了,我是说,这张床,你我各一半,井水不犯河水,行吗?还没等石头回答,丁楠已跳上床,钻进了被窝。

石头是真紧张,赶紧朝里挪去,挪动的身体还有点儿发抖。

丁楠乐了,说,石头,看来你还是一真君子。不过,我不是猫,你也不是老鼠,别怕,就你这副伤残的样子,你干不了坏事,我也不会让你干坏事,心疼着呢。石头不再叹息,石头大气都不敢出了。他心里温暖着,甜蜜着,他怕出气声大了,把温暖驱赶走了,把甜蜜融化掉了。

寂静像网一般,把这个十平米的房间严严儿罩住。许久后,丁楠突然说,石头,我想问一件事儿,说真话,好吗?黑暗里,石头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在闪光,说,你问吧。丁楠说,那年,你是真想跳楼吗?石头说,是的,觉得活得黑暗。丁楠问,后来,后来怎么又不跳了呢?石头说,我在人群里看到了你,看到你急得快哭的样子,我、我不想你哭。丁楠不吱声了,鼻头里就有了嘤嘤的抽泣声。石头说,你怎么了?丁楠说,石头,我可以抱抱你吗?没等石头回话,丁楠已把石头抱住了。

那一夜,丁楠抱住了石头,丁楠就没松过手。她不知道石头睡着没有,反正她睡得踏实,且一夜无梦……

陈天一是中午打来的电话。他对丁楠说,娱乐城我联系好了,来和老板见一次面吧。丁楠说,不是卧底么?老板知道了,老板会欢迎我?陈天一笑了,老到地说,你以为当坐台小姐容易?她们一帮一帮的,扎得比包还紧,没老板介绍,你进得去?水深着呢。再说,你不告诉老板真相,他怎么会知道你是去卧底的?傻瓜才会告诉他真实目的,是吧?丁楠说,文章哪天上了报,岂不把老板坑了?陈天一说,善良,伟大的善良!今天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可爱,真的可爱。别人给了我们机会,我们却去坑别人,也够损的。这样吧,你先过来和老板认识认识,至于文章如何写,到时候搞点技术处理,没事。瞎子赶路,靠的是拐杖,现在丁楠走路,靠的是陈天一。丁楠不能再说什么,就挂了电话。既然是去见老板,怎么也得打扮一下,这叫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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