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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小说: 繁华城      作者:刘爱平

何副市长走进丁楠的办公室时,正是下午上班时分。副市长来视察,排场非同一般,报社的老总、副老总相陪左右不说,还跟着一批扛着摄像机拿着话筒的人,无疑,这是电视台的记者。这场面,丁楠委实不曾见过,她明知道这帮人是冲着市长来的,而市长又是冲着她来的,她本应该大大方方去应对,可是,她却有些怯场了,不敢去看市长,也不敢看任何一个人,便退到一边,做旁观状。程总编见了,就打着哈哈说,丁楠,躲什么躲?龙潭虎穴都闯了,还怕什么?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何市长专程来看你了。丁楠无奈,只得走上前,在和市长握手的一刹那,她抬头看了一眼市长的脸。就是这一眼,让丁楠的表情凝固了,也让何市长的表情凝固了,因为双方几乎同时认出了对方。丁楠没法想象,这位市长居然就是她在娱乐城里认识的那位“老大”!丁楠有些尴尬,何副市长也有些难堪,但何副市长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不会让这气氛蔓延下去,更知道摄像机正对着他们,那家伙是不讲情面的,它只会真实地记录,如果让它把这场面记录下来了,还不知会给人们多少联想,这年月,钱多了,肚子饱了,人们就对两件事特别有兴趣,一是名人明星的花边新闻,二是领导干部的桃色绯闻。而且,在这类事上,他们最有想象力,好多名人明星被炒得漫无边际的红,而好多领导呢,却被闹得揪心,闹得下不了台。因此,何副市长只让这尴尬的场面持续了几秒钟,他握着丁楠的手,一边摇动一边说,嗬,你在千万市民中投下了一枚重型炸弹,我代表市政府和读者感谢你呀!不过,我以为投下一枚炸弹的人是位资深记者,至少也是一个男士,没想到居然是一位巾帼英雄,了不起,了不起呀!丁楠也是聪明的主儿,知道这当儿该做什么,该说什么,便说,谢谢市长鼓励。话不能多,一句就足够了,更不能说又见面了,那麻烦就多了。何副市长果然满意,便坐下,开始例行公事地问这问那,不过,他没有问过一句关于采写稿件的经过,问得最多的是些生活琐事,比方衣食住行之类。不到半小时,接见便结束,时间不长也不短,恰到好处。副市长一走,办公室就安静下来了,有老记者就过来说,丁楠,我们干这活都快一辈子了,不说市长,就是总编也不曾表扬过一次,你是幸运的。丁楠笑笑,没答。因为丁楠真的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霉运,她不希望那个“老大”就是何副市长,可那个“老大”偏偏又是何副市长,这未必就是一件好事,知道别人的秘密越多,往往麻烦就会越多。

这天下午,丁楠一点也不快乐。她快乐不起来,因为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何副市长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揣摸不清那里面藏着什么意思。丁楠不怕什么,但怕又丢了工作,何副市长是有这权力的,他只要歪歪嘴,她所有的梦都会灰飞烟灭。丁楠越是担心,事情就越是要来,下班时分,丁楠桌上的电话响了,打电话的人问,丁大记者吗,你猜我是谁?丁楠觉得这声音很熟,但丁楠却没有猜的心情,随便答,不知道。那人就说,你看看,贵人多忘事不是?我是“眼镜”,在娱乐城里认识你的“眼镜”。丁楠就知道事情来了,不敢怠慢,忙说,你呀?哥们,你大概是要请我吃饭吧。丁楠故作轻松。“眼镜”就说,你呀,就是聪明!丁楠说,吃饭时间来电话,我没理由不往好事上想呀。你说,哪家酒楼?“眼镜”答,请大记者大名人,当然得是大酒楼。“眼镜”接着就说了一个名字。丁楠说,好,半个小时后见。电话挂了,丁楠便茫然起来了,人落在椅子里,如瘫痪了一般。这突如其来的邀请,不由她不去深想,按理说,她在娱乐城用的假名儿,“眼镜”和高个儿是难得从文章中读出她来的,即便读得出来,也该早读出来了,刚好何副市长来过,他们的电话就接着来了,这也太巧了,不得不让人生疑,而且,她还不得不去做这样的设想:他们是受了何副市长的暗示或者明示后做出的邀请。如果真是这样,也就说明何副市长对她不放心。副市长进娱乐城,哪怕是净身进净身出,那也是极不应该的事,闹腾出去,轻则损形象,重则掉乌纱帽,何况,她也“欺骗”了副市长,用不得已的伪装,博得了他的同情,也收获了他一番又一番“暧昧”的表白。当初,这是无所谓的事,在那种场合里谁有几句真话?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不是怀着各自的目的说着各自的话?问题在于,他不是普通的客人,问题更在于,她也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坐台小姐,她成了“名人”,且是和新闻、舆论连在一起的“名人”。对这种人,谁也难得放心呀,何况是堂堂一介副市长?只是,他的担心多了,疑心多了,丁楠的心理压力也就随之大了、重了。

实际上,丁楠赶到酒店时,足足晚到了半小时。不是距离远,是心里想得太远,想远了,动作就变得迟缓。那当儿,“眼镜”和高个儿已早早地恭候在那里。不是他们吹牛,这吃饭的包厢,真的是金碧辉煌的。碗筷是包金的,沙发扶手是包金的,连墙壁上的线条也是包金的。如不留意,还真以为误入了一座宫殿什么的。起初,丁楠并不以为然,听了服务生讲解后,才变得肃穆起来,且惊呼,不就吃饭,用得着如此奢侈么?服务生就笑了,小姐,这包厢不是对一般人都开放的,即使是空着。“眼镜”在一旁笑,很自负、很得意地笑,服务生的一句话,让他们免除了一切解释,也就是说,他们正是服务生所指的不一般人中的一分子。丁楠就故作惊讶地问,那我呢,我现在走进了这包厢,我属于什么人了?“眼镜”真诚地笑笑,答,当然是该来这里的人了。不用怀疑,偌大一个省城,现如今谁不知道你?你活该是这里的主儿!丁楠说,我可是一个穷人。“眼镜”忙说,你看看,小瞧自己了不是?钱你也许是不多,可你是名人,名人比金子还贵。再说,名人走到哪儿还兴自己掏腰包?有人给你准备着呢。高个儿接过话,说,就是就是,比方说现在吧,我哥俩就随时准备着给你埋单呢。丁楠不轻松,却故作轻松,笑吟吟问,我说哥们,你们不会有事求我吧?“眼镜”说,丁楠,说这话不地道吧?我们是谁和谁?同生死,共患难的事儿我们有过了,难道共进一次晚餐就有阴谋了?再说,都认识了几个月,什么时候我哥俩对你不是如此殷勤?这也说明我哥俩有眼力,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不是一般的人,也就是会成气候的那种。丁楠就答,也是,没你们关照着,我这条命也许就丢到那娱乐城了。这样吧,我没钱没权的,没法报答你们,今天就陪你们喝个够,不醉不休如何?高个儿答,我就说丁楠小姐是个讲义气的主儿,这不,被我言中了。好,你有不醉不休的雅兴,那我今天就舍命陪君子了。“眼镜”就说,什么叫被你言中了?这叫正中你下怀。见了酒,你什么时候没醉过?高个儿说,你这不是关键时候揭人短么?平时醉,是好酒;今天醉,是高兴。“眼镜”又说,拣好的说了不是?高兴只是一方面,我看,你关键的是怕丁大记者大笔一挥,把你丑行上了报。高个儿说,我有什么丑行?不就是唱唱歌、陪陪小姐,现如今谁没有个休闲的方式?你说是吧丁楠?丁楠是明白人,丁楠来之前就有了准备,丁楠答,就是呀,说丑行肯定是过分了,离谱了,那地方我呆了三个月,你们是我眼里最高尚的人了。在这声色场里,男人都能做到像你们一样,世界就太平了。高个儿忙问,你真这样认为的?丁楠说,关键的是,我这人有些事看得见,有些事看不见,而且还记不住,比方你,我就只记得你是个好人,救过我、帮过我的好人,其他的我还真记不住了。高个儿不放心,又问,真的?丁楠说,你小看了我们的友情不是?“眼镜”说,这家伙小心眼,别理睬他。我们该喝酒用餐了。丁楠说,就我们仨?“眼镜”笑笑,不,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正在办一件重要的事情,等菜上桌了,他就来了。丁楠知道肯定还有人要来,而且他才是这宴席的真正主角。刚才他们之间的一番对话,只不过是在主角出场前的一个铺垫。这铺垫是必需的,没有的话,主角是不便或者说是不会出现的,而这个主角又正是她真正害怕的。她害怕,是不知如何去面对,不知自己的明天又会怎样。看来,人啊,不能知道别人的秘密太多,哪怕是偶然撞上的、非故意的,都不是一件好事,都注定会让你紧张。

很准时的,菜上齐了,主角就出现了,不出丁楠所料,果真是何副市长。这当儿的何副市长蛮低调,没有随从,别说是记者,就是秘书和司机也没有,是一个人来的。进来后,和“眼镜”他们打过招呼后,就向丁楠伸出了手,满面春风地说,丁记者,我们又见面了。丁楠握着市长的手,且随着市长使出的节奏摇着手臂,答道,这叫第二次握手。何副市长说,第二次?就只是第二次?丁楠知道,这是何副市长在试探,便做思考状,之后答道,下午在报社,那是第一次,现在当然是第二次了。何市长,您在考我的记性?我人虽然年轻,记性却不好,主要是健忘,不过,今天发生的事情我还是记得的。何副市长打了一个哈哈,蛮悠长的一个哈哈,说,不对吧,搞记者不但观察力要好,记忆力也要好,这是基本功。丁楠就答,只是该记的得记住,不该记的得忘掉,这就像写文章一样,材料多了,就得删减,不然,这文章就精彩不起来。您说对不对?何副市长说,你的文章连载完了,三个月体验生活换来的素材也用完了?丁楠故作轻松,说,完了,永远地打上了句号。唉,我现在进入了痛苦期。何副市长忙问,此话怎讲?丁楠说,没目标了,不知下一步该做什么选题了。何副市长想了想,说,不错,要是换一个人,早飘飘然了,而我们的丁楠却在痛苦,在苦恼。有机会,我得跟你们程总编说说,该创造条件的还得要创造。何副市长并没说如何让程总编去创造条件,但丁楠明白,当领导的是不会一次把话说完的,得留有空间,既让听话的人总抱有希望,又让说话的人永远都留有余地。不过,丁楠这当儿也抱着希望,但不是指望某个人能给她创造什么条件,只希望何副市长相信,她已经忘掉了娱乐城里的“老大”,她能记得的只是眼前的何副市长,一个正派的、大气的也是好生和蔼的何副市长。于是,丁楠就顺着说,那我就谢过市长了,待会儿,我多喝一杯。高个儿听了,忙说,干吗要待会儿,现在就可以端杯了呀。说话间,高个儿就亲自上场,逐个把酒杯斟满。丁楠便站起,举起杯,说,那我就先喝一杯!何副市长本想劝阻的,可来不及了,丁楠已一饮而尽。何副市长就说,那我喝一杯,算是对丁楠的祝贺。“眼镜”和高个儿见状,忙站起,说了几句养耳之言后,也干掉了。气氛很好,酒过三巡之后,气氛变得更加融洽。“眼镜”说,丁楠,你不是很苦恼么?我给你出个主意,保证你这个记者当得有滋有味。丁楠就答,愿听高见。“眼镜”说,何市长分管文教卫,也分管城管城建,你就来跑这两条线,新闻多,好事也多,又有何市长提供线索,指导工作,你肯定会出成绩的。那时,你想苦恼也不行了。丁楠在特稿部上班,丁楠喜欢那位置,但丁楠又不得不附和一下,说,就怕何市长不同意呀,还有,程总编也不会同意的。“眼镜”就笑,说,只要你同意就足够了。丁楠说,我入门不过十天,哪敢提要求?还是先说该如何消灭这杯里的酒吧。“眼镜”答,那是那是。来,我提议,我们一起敬何市长一杯!一杯接一杯的酒,几杯落肚,丁楠脸上就泛起了一片潮红,人也不再那么压抑,就说,我说过今天要不醉不休的,来,我来斟酒,再喝三杯!“眼镜”答,没问题,只是何副市长就免了,冷不丁冒出点事来,他不能红着脸去视察呀。何副市长立即反对,说,夸张了,哪来的那么多事?我接受丁楠的提议,再来三杯。

这一次酒,看上去喝得比丁楠想象中的轻松愉快,其实,双方都在斗智。何副市长好像什么也没说,实际上什么都说了,什么都是点到为止,关于丁楠的昨天,关于丁楠的明天,没有威胁,也没有诱惑,都只是一些轻描淡写的提醒;丁楠是聪明的,聪明就聪明在不守也不攻,只字不提娱乐城,只字不提“老大”,只说忘记,只谈酒水,这的确给何副市长他们留下了好的印象,或者说得到了他们想要得到的结果:其实,丁楠不过是一个单纯的但也脱俗不了的小女孩,她不具有攻击性和危险性。因此,待到酒席结束时,从何副市长的表情上来看,还是心满意足的。“眼镜”会察言观色,就提议去“无色无味”的歌厅消遣一番。何副市长大概是不想在这汪浑水里淌得太深,或许想到了那天夜里曾说过不再进歌厅的话,就说,我过量了,我就不去了。丁楠也不想去,忙附和道,那就改天吧。

宴席就这样结束了。出门时,“眼镜”悄悄地对丁楠说,你真有趣,就不问问我们叫什么姓什么的?丁楠说,你不说,我不便问的。“眼镜”就说他姓于叫大海,高个儿姓张叫长江。丁楠说,好气派的名字,不是开玩笑吧?“眼镜”嘿嘿一笑,说,不然,我们怎么会走到一起?之后,于大海提出来要送丁楠,丁楠笑笑,谢绝了。

这当儿,丁楠要的是自由。

宴席上,看上去气氛很活跃的,但每个人的心里并不坦然,尤其是丁楠,她处在一个被人怀疑、被人防备的位置上,心里不爽还得佯装爽,且不能让人看出破绽,这种难受无异于是在受折磨。丁楠是打的走的,坐在的士上,她才感觉到空气是多么新鲜,心情是多么愉快,看来,环境真能左右一个人的心境。司机问她去哪,她却答随便。司机问,小姐,你失恋了?丁楠愣了一下,觉得司机问得有意思,就顺着答,你真聪明,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司机果然沾沾自喜起来,说,小女孩失恋了,就喜欢坐着的士满街疯跑。丁楠说,看来我不是第一个失恋后坐你车疯跑的女孩?司机答,那是。丁楠说,于是你就陪她们说话?司机说,是呀。丁楠说,于是有可能的话,你就来一次乘人之危的把戏?司机嘿嘿笑笑,哪能呢,不就是陪她们说个话、解个闷?丁楠说,你可别打我的主意,我学过少林功夫。司机又笑,就你这细皮嫩肉的样儿?丁楠说,不信?你就试试!司机扭头看了她一眼,见丁楠歪着头,笑得蛮可人的,就说,不过,我可以不收你的车钱。丁楠说,你果然是只色狼。司机说,多难听,这是相互需要,相互付出。丁楠倒要看看这家伙如何演戏,就继续,就又问,条件谈完了,交易如何做?司机说,嘻嘻,那就看小姐你了,大做行,小做也行。丁楠就瞪大了眼睛,问,大做是什么,小做是什么?司机真的来劲了,答,大做就是玩真的,小做嘛,就是捏捏摸摸的。丁楠突然笑了起来,这世界怎么变得一片“色”了?办公室里有性骚扰,娱乐城里有黑色通道,这的士里居然也可以做交易……司机茫然,问,你笑什么?丁楠说,也没什么,想笑就笑了。那司机就以为交易成了,随着他身体开始挪动,车子也左右摇晃起来。这当儿,丁楠突然呼叫了一声:停车!那司机便受了惊吓,车子猛地刹住,脸几乎撞到了挡风玻璃,声音颤抖,问,怎么了?丁楠掏出钱,掷到他身上,之后钻出车,径直朝前面一家娱乐城走去。司机终是醒悟过来,啐了一口唾沫,骂道,什么东西?你不给我还不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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