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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小说: 繁华城      作者:刘爱平

大约一小时后,石头就把饭煮熟了。石头在家养伤,每天都早早地把菜买好,照顾丁楠,他仔细着,也无怨无悔的,四五年了,他们还能重逢,且是在人海茫茫的省城里,且一见面,他便又伤了,有了闲的时间,他以为,这是上帝的用心安排,他没有理由不去任劳任怨的。两人坐在小小的圆桌前,先是对望了一阵,谁也不说话,好像是在驱赶尴尬,也好像在平静刚刚疯狂跳动过的那颗心,抑或是想在对方的脸上、眼睛里找到他们各自需要的东西:石头要的是信任,丁楠要的是宽容。之后,两人的脸都有了火烤一般的感觉,辣辣的,也热烘烘的,有种特别的刺激,也有种特别的快意。丁楠是可以克制自己的,但她担心石头会没完没了地看下去。没完没了是石头的个性,她领教过了的。她喜欢他的这种没完没了,不然,他们俩今天就不会坐在一起了,同在一个屋檐下,同在一张床铺上。于是,丁楠冲着他笑了,说,石头,你还没有看够么?我可是什么都让你看了,你还在看什么呢?石头也有坏坏的时候,嘿嘿两声,也不把眼睛挪开,答道,你呀,我哪能看得够呢?再说,看够了脸,还没看够和你脸一样美俏的其他地方呢。丁楠撇撇嘴,就故作生气地说,知道你坏,不知道你坏得这样狠。你说说,其他的地方指的是什么?你不说,我就不吃饭了。石头就紧张了,忙赔不是,说,我也是高兴了,昏了头,你不爱听我说话,以后我便不说了。你知道的,我就是不会说话,更说不了好听的话。丁楠就扑哧一声笑了,且笑得前俯后仰,花枝乱颤的,笑罢,说,好个石头,好个死心眼的石头,你就看不出来我在逗你?石头脸上的阴霾便烟消云散了,嬉笑着说,那就好,那就好。你一生气,我的伤就疼。丁楠说,还疼么?石头答,不疼了。丁楠说,看来我是不能有脾气了,脾气一来,你伤就疼,这以后的日子该如何去过呢?石头说,以后伤好了,我的这毛病也就没了,你爱怎么发火就怎么发呗。我这人优点不多,只是像风箱一样,里外受得了气。丁楠感动得不行,现如今还有多少男孩能像石头一样纯朴呢,像老家的山,像老家的水,像老家的石板桥。丁楠说,石头,你就对我没有一点要求?石头想想,欲言又止。丁楠追问,你说呀。石头说,还是先吃饭吧,都饿了不是?丁楠也不想逼他,他该说时,或者想说时他会说的。丁楠就端起碗,石头也端起了碗,屋里安静了下来,谁也不说话了,唯有碗筷声在乒乓作响,沉闷而孤独。果然,吃罢饭,石头有些按捺不住了,望着丁楠,眼里是惶恐和不安,说,丁楠,我想说一句话,就算是我的一个要求,你看行不?丁楠说,行的,只要是你提的,我都听,因为你只会对我好不是?石头说,那我就说了。娱乐城里藏污纳垢的,你还是早离开的好。丁楠便睁大了眼睛,说,你大概不是说我脏吧?若是,你可以直说的。石头忙说,哪能呢?若脏,我在那儿混了好几年,那我就更脏了,我是说,我是说……丁楠说,你能混,我为何就不能混呢?石头一时语塞,嗫嚅半晌,才又说,我是男孩,你是女孩,大概就这原因吧。再说,天天半夜回来,也伤着了身体。丁楠说,前半句话才是你要说的话吧?石头说,不是的,以前我就没提过,是你叫我说我才说的。丁楠说,你知道的,我那是在工作呀。石头说,在那儿工作久了,别人会误解的。其实,其实,你就是不工作,也饿不着的,有我呢,我是男人,假如锅里还有最后一口饭,我会先给你的。丁楠就不再说话,丁楠清楚石头没有恶意,丁楠在想,她也许真该离开那个地方了。不管她对季洪是如何的仇视,假如可以说仇视的话,但他还是喜欢她的。季洪不知道她在那儿并不是为了钱,为了堕落,所以他劝她离开那儿,可是,石头知道她在那儿是为了什么呀,他也劝她离开那儿,看来,那地方在男人的眼里是万恶之源。丁楠是不愿屈从什么的,这当儿,丁楠打算屈从石头,于是就说,石头,我听你的,我离开,一定离开。

只是,丁楠真的离开那儿,是在一个月之后,且是发生了一系列的事,让她不离开不行,非离开不可了……

那一系列的事,是破事,是烦心的事,地点当然是发生在娱乐城。丁楠在那儿遇上了一个她最不愿遇到的一个人,那一系列的事,便从这个人的身上引发开来了。丁楠细细想来,其实,她来到省城后,所有的破事,烦心的事,何尝又不是这个家伙招惹起来的呢?

那天,具体地说,是石头和丁楠谈话的第二天夜里,丁楠照常去上班,去卧底。天下着雨,淅淅沥沥的,雨点虽不大,也不细密,但足可以让人寒战起来,毕竟是冬天了。丁楠打着伞,丁楠也只有打着伞去上班。如果她不打伞,一切可躲得过去,问题是,天要下雨,她不可能不打伞,于是,可以躲掉的破事,烦心的事也就没法儿躲掉了。

打着伞的丁楠,低着头走路,直到了娱乐城门口,也没朝周遭望一望,看一看,就收伞,就准备进门去,但是,伞刚一收拢,她就没法立刻进门了:一张太熟悉了的面孔出现在她眼前,如幽灵一般,冷冷地窥视着她。起初,丁楠委实吓了一跳,继而,就愣住了,木桩似的动弹不得。因为这个幽灵便是童禾。她曾想,和这个男人一辈子最好不再见面,可偏偏又不期而遇了,且是在丁楠毫无准备的当儿,且是在娱乐城的门口。这时,丁楠才想到恨这阴沉的天,阴沉的雨,假如不下雨,她就不会打伞,她就会早早地发现幽灵正在朝这边游荡过来,她惹不起,她可以躲。眼下,她撞上了,她躲不掉了,她就干脆迎着他的冷得像这天一样的脸,把头抬得高高的,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仇敌狭路相逢,勇者、冷静者取胜,这是常理,也是真理。就这样相持了一会儿,童禾还是败下阵来,因为他没有从丁楠的眼里看到畏惧,看到恐慌,于是他的脸就变了颜色,堆起了好浓的笑,说,这世界真小,这世界也奇妙,你看,我们居然又见面了。丁楠说,这世界不是奇妙,是太糟糕,见谁不行,非要让人见到你呢?童禾一点不生气,说,你这话刻薄,怎么说我们也曾是同事。丁楠说,这是我一生最懊丧的事,不提也罢。丁楠说罢,想都没想,就朝娱乐城里走去。正是丁楠没想,一系列的破事,烦心事就从这当儿开始上演了……

丁楠进了娱乐城,和吧台上的小不点打了个招呼,就径直上楼去换衣。换罢衣,才发现今天来早了,就向小不点要了一杯绿茶,坐在前台聊起天来。小不点凑到丁楠耳边,小声说,姐,你真勇敢!丁楠故作惊讶,我勇敢吗?没感觉。小不点说,说姐高,姐还把脚踮起了不是?你前天把何妈咪治了,好不大快人心!这老女人狠,满肚儿坏水,比资本家狗地主还残酷,还会剥削人,这里的小姐恨死了她,却又奈何她不得,姐你呢,你勇敢,你帮她们出了这口气,是一口恶气。她们佩服着你呢。丁楠说,真的吗?小不点说,这还有假?她们见你喜欢我,对我都客气着呢。丁楠就叹了口气,说,可惜,丛丛小姐不来了,她是怕何妈咪报复。你看,我勇敢了,却把别人的饭碗给砸了。小不点说,姐你就不懂了,小姐们的饭碗是砸不了的,只要还年轻,只要愿意,她的这个碗就砸不了。丁楠说,我真不懂了,你说来听听。小不点就有了一脸神秘,说,这城里有多少娱乐城?肯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这城里又有多少干这一行的小姐?肯定又是一个惊人的数字。东边不亮西边亮,此处不留妹,自有留妹处。姐,你懂了吧?丁楠惊讶不已,问,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的这多?小不点说,泡在海里,还能不尝出点水的咸淡来?说罢,这小家伙竟嘿嘿地笑了,很老到,大人般的。这当儿,到了上班时刻,小姐们三三两两地走了进来。还真是小不点说的,她们经过吧台时,居然都冲着丁楠笑笑,很客气,也很友善的。小不点更是得意,说,你看见了吧,姐,小姐们都尊重着你呢。丁楠没有得意,反倒有些不满自己了:她来到这省城半年了,什么事儿都没干成,倒是折腾了不少,折腾了别人,也折腾了自己,比方说童禾,比方说季洪,比方说这儿的何妈咪,再比方说汪芹与李小红那帮姐们儿……不管是帮者和被帮者,统统被她折腾得够呛,这不是她的本意,但事实上,她是折腾了他们,而她自己呢,也没得到一点好处,累得筋疲力尽的,也过得胆战心惊的。假如当初对待童禾,能睁只眼闭只眼的,得过且过,不出那风头,日子也就过得安稳了,那童禾怎么说也不会穷追不舍,甚至动了杀机。问题就出在这里,她丁楠不可能不管,她见不得弱者的眼泪,见不得不公不平,可是,她恰好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弱者,也需要人保护,于是,磨难和挑衅就不得不像影子一般跟着她走了。陈鹤曾经对她说过,救过她命的“老男生”也说过,她的个性决定了她是一个闯祸的人,她会有很多的敌人,也会有很多的朋友。可是,敌人总跟她,且是在暗处;而朋友想帮她,但又不一定每次都帮得上,只要闪失一次,自己可就闪失了一生。丁楠懂,丁楠就是改不了。也许这就是真的丁楠,实实在在的丁楠,有时自己也厌烦自己的丁楠。

丁楠如此想着,就有些痛苦,就有些沮丧,她离开吧台,走到了大厅很安静的一个角落,独自坐了下来。这时,娱乐城的人多了,该来的小姐都来了,该来的客人也在断断续续地来。娱乐城里又热闹起来,小姐们夸张了的嗲声,男人们肆无忌惮的吆喝声,胶着在一起,又弥漫开去,把整个大厅摇曳成了一片海,狂躁的海,呼啸的海。丁楠不会主动去找男人的,在这儿“卧底”了许多天,就没有自己去找过男人,一切都是何妈咪安排的。那时的何妈咪对她好生关心,生怕她没有生意,又生怕她撞上了一个穷鬼,还怕人生地不熟的,受到了坏男人的羞辱,真可谓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可是,丁楠就是不识抬举,活生生的,自己拆掉了自己的这后台。这几天来,何妈咪就很少搭理她,说那些小姐很尊重她,其实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何妈咪不在时,或者不见时,否则,被何妈咪看见了,她们也怕穿小鞋的。所以,自从顶撞何妈咪后,丁楠是孤独的,是郁闷的,要不是“老大”的几个兄弟给她撑着后背,天天点着名儿叫她,她可能就坐不了台了。坐台不坐台倒无所谓的,丁楠不是来赚钱的,问题是,不和这里的男人和女人们接触,她哪来的素材?她如何完成得了陈天一的任务?这当儿,该上台的小姐都上台了,丁楠还只得在这儿枯坐着,要是往日,何妈咪才不会让她在这枯坐着呢,所谓冲动是要被惩罚的,所谓冲动是要付出代价的,大概说的就是丁楠这类人了。

大约是九点了,娱乐城的娱乐开始进入高潮。这时,吧台上的小男生冷不丁出现在丁楠的旁边,说,姐,有人找你了,点着你名儿要你呢!丁楠说,又是“老大”的兄弟们吧?小不点神秘得很,坏坏笑着,答,我知道姐厌烦那帮人了,这次呀,是新客人,绝对是新客人。点名要,还是新客人?丁楠有些诧异了。除“老大”那帮兄弟外,她也陪过几个客人,她好像不曾给谁留下过特别的印象,而客人也好像没给她留下太多的记忆。丁楠说,你是怕姐寂寞,胡编不是?小不点就认真起来,说,姐,是我亲耳听见的。三个人,都已进包房了。你等着,那老妈咪该来请你了。小不点话音刚落,一个女人的声音就在他们背后响起,该死的小家伙,你说谁呢?莫非是说老姐我?小不点转过头来,果真见到的是何妈咪,便伸伸舌头,赶紧溜开了。其实,何妈咪并没生气,也许她本来就知道都在背地里这样叫她,也许是当着丁楠的面儿不便发威,抑或她是真的求丁楠来了。她满脸都堆着笑,只是这笑怪怪的。她本意可能是想笑得甜一些,殷勤一些,嘴角就尽量地往两边拉扯,眉角就尽量往上挑。效果是出来了,丁楠一看,就明白了她笑里藏着的巴结,可是,她那张虽老点,但也不是极其难看的脸,却忽然间变得好生丑陋起来:忽明忽暗的灯光里,夸张了的表情,便变幻成了龇牙咧嘴,像有魔鬼在脸上游走一般。笑过之后,何妈咪就说话了,华小姐,你让我找得苦呀,你怎么就坐在这角落呢?你是这娱乐城的星星和月亮,你该挂在空中,悬在云彩上,人人都看得见,但不是人人都摸得着的。你说是吧?丁楠也是吃软不吃硬,见她都如此卑微、小心地说话了,就答,何经理有事便说,帽子戴高了,会被风吹掉的。何妈咪就赶忙坐下,挨得近近的,拉起丁楠的手拍了又拍,真像大姐一般,看上去有说不出的爱怜,说不出的喜欢,之后她说,你呀,跟我一个样儿,关公面孔菩萨心肠。好了,都过去了,都和解了,姐姐我呀,还得把你捧在掌心里暖着。这不,又来了一个帅哥,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儿,姐得把你介绍过去。丁楠说,其实你可以介绍别的小姐,我难得听话的,到时恐怕又伤了你我的和气。何妈咪就说,你这话怎么说的?介绍别的小姐,那不是浪费了一个好男人?好马得配好鞍的。走吧,随姐去。丁楠就不再为难她,跟着去了。只是,丁楠心里好笑:哪里是她何妈咪暖着她,恨都来不及呢,而是客人指名道姓要她,她何妈咪是奈何不得。不过,丁楠心里也在嘀咕着:谁呀,谁非要她陪台不可?

这么寻思的当儿,就到了包房门口。何妈咪走在前面,丁楠跟在后头。何妈咪门未推开,好生浪荡的声音就传进了包房里:帅哥们,靓妹来了,陪你们来了!待进了房,她便把丁楠推到了前面,又说,帅哥们,你们眼睛真是雪亮的,艳福也不浅的,啧啧,多水灵的华小姐,又鲜又嫩的,今天刚来,就被你们慧眼相中,我都眼馋呢。两个已经站起身来的男人,并不吃何妈咪的这一套,说,推销水果呀?我们要的是这个小妞,不要水果。你走吧!何妈咪自觉无趣,撇撇嘴,走了,一摇三摆的。这时,一个男人就走上前来,看了看丁楠,说道,妈的,真不错,有水果的派头。还是老板眼力好,选的妞儿就是美!这胸脯也蛮高的,大概不是假货吧?说罢,便把手伸向丁楠。丁楠抬起手,很用力,把那手拦了回去,且说,你怎么就不规矩呢?那家伙竟哈哈一笑,说,妈的,这是规矩的地方吗?这里有规矩的人吗?别跟老子装神弄鬼的!爷们瞧得起才摸你一把,不然,还难得抬手呢。说着,他又把手伸向丁楠。丁楠后退了一步,说,那你就别抬手,没用的,因为我嫌它太脏,太臭,和你的人一样。那家伙被激怒了,眼球儿一瞪,是一副玩命的架势,说,妈的,你敢骂老子臭?老子今天非要试一试,是你臭还是我臭!说罢,就扑了过来。丁楠一让,耍猴般的姿势,那家伙用力过猛,又扑了个空,踉跄了一步,便倒在了沙发上。丁楠不怒,不怕,丁楠在刀的面前都没有眨过眼,丁楠只是笑,像看小丑表演般地笑。那家伙仿佛受了侮辱,爬起,又跳将过来,扑向丁楠。这时,丁楠的背后响起了呵斥声,很严厉的,住手!你不怕我砍掉了它?这声音很熟,也刺耳,丁楠就转过头来,一看,便愣住了,便傻眼了:这个刚从门外走进来的人,居然是童禾!童禾却一点也不惊讶,耸耸肩,说,没想到吧,我们又见面了?丁楠立马缓过神来,笑笑,答,是呀,又见面了。童禾说,只是再见面时,丁小姐变成了华小姐,这不得不说是一种遗憾。丁楠说,我倒不觉得。童禾说,不,是遗憾,因为本人更有兴趣和丁小姐打交道。丁楠说,那你跟踪我来这儿就是错误了。童禾说,跟踪我不敢,错误也说不上,算是阴差阳错,鬼使神差吧。那个丁小姐没了,能陪陪华小姐也不赖。若给面子的话,坐下来聊聊?至于我的这两个兄弟,没事,有我在就没事。丁楠说,行呀,为什么不行?童禾就开心笑了,说,不错,你和过去一样的爽快。那么,我们来一瓶马爹利如何?丁楠依旧说,行呀,你埋单,我喝酒,为什么不行?童禾冲着门外拍拍手,服务生就端着酒进来了。

看来,童禾早安排好了一切。

不过,丁楠倒想看看,今天撞上的这个活鬼,会玩出什么样的招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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