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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小说: 繁华城      作者:刘爱平

待丁楠醒过来时,已是午饭过后。窗外的喧闹声正甚嚣尘上。室内的石头,正悄然无声地坐等在床沿。丁楠见石头瞅着自己,有些忘形、有些陶醉的样儿,再看桌上的菜,正热腾腾地冒着气,散发着一股诱人的香味儿,就说,石头,这是你犒劳我的?石头调皮地说,正是,大小姐还满意吧?丁楠就爬起来,吻了石头一下,说,我若成了一个肥姐,你就是罪魁祸首。石头有些洋洋得意了,真这样才好呢,你不便出门了,我就把你养着。家有丑妻是个宝。丁楠说,你居心不良,这桌菜我不吃了。石头蛮自信的,答,不会的,见了鱼不吃,那才不是猫呢。丁楠说,你敢骂我?看我收拾你!说罢,就挥起了拳,但还没落到石头的身上,又收了回来。石头说,你舍不得打了?丁楠摇摇头,若有所思地说,石头,从今天开始,我真的不去娱乐城了。石头觉得突然,问,素材够了?丁楠说,不够也不去了,我不能总让你提心吊胆地过日子。石头高兴,石头感动,忙说,那好,我们今天就好好地喝两杯!丁楠又摇摇头,答,今天还真不行,我得去一趟公安局。石头又紧张了,你去那儿干吗?丁楠说,找一匹狼的足迹。石头不懂,石头就不再问。其实石头蛮想问,你说以后不让我再提心吊胆过日子的,可我能放得下心吗?石头却没有说。

丁楠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便出门了。

丁楠说去找狼的足迹,就是去找童禾的罪证。老女人说找不到的,丁楠不信。如果昨天抓进公安局的小混混交代了,如果童禾真是幕后黑手,他便逃不了了。其实,丁楠是想放过童禾的,前天夜里他施暴,昨天夜里有人闹,她本不想把这联系在一起的,但是,他过分了,过于残酷了,陈鹤永远睡着了的脸,汪芹狼藉一片了的店,还有老女人阴阳怪气的语调儿,让她不服,让她不认输,让她想弄个水落石出。

公安局里,一个女警察接待了丁楠。丁楠先说了事由,后问她知道与否。那女警察没答话,就上下打量她,足足一分钟,目光蛮怪异的,且还像有刺,刺得丁楠生生的疼。丁楠感到莫名其妙,便低头,也上下打量自己,足足也是一分钟,却没有发现什么不妥,打扮不出格,衣着也整齐,想想刚说过的话也还得体,就奇怪,就问,我、我有什么不对吗?那女警察大概也感到自己有点唐突了,便摇摇头,忙答,没有没有,我只是觉得小姐漂亮,也就多看了一眼。这肯定是句假话,但丁楠也不想纠缠,现如今,神经兮兮的人多,各种行业里都分布着,又问,那帮家伙交代了什么吗?那女警察说,你指望他们能交代什么?打人罚款、砸烂东西赔钱呗。丁楠便急了,就这么简单?女警察反问,你想让它复杂?复杂了你也跑不了!丁楠说,我?我是受害者。那女警察答,那种地方斗殴,难道还有好人和坏人之分?丁楠的那股子狠劲就上来了,说,你这是什么话?像警察说的吗?那女警察并不动气,倒变得慢条斯理起来,答,什么话?实话。这样跟你说吧小姐,假如不是那个送你来的男人有头有脸的,你还真的该罚款、该处罚了。丁楠明白,她说的那个有头有脸的男人指的是“眼镜”,但她不想和她争辩这些,她关心的是那帮混混的下落,就说,那帮打人的人呢?女警察答得轻描淡写,放了。丁楠震惊,丁楠机械地重复了一句,放了?那女警察说,不放你给他们吃?丁楠就忍不住了,大声说,愚蠢!他们的背后有指使者,查清了,说不准是个大案要案,你们竟把他们放了?说激动了,丁楠敲了桌子,虽很轻的,但却忘了这不是谁想敲就可以敲的地方,那女警察便不客气了,在桌上回敬了她一击,这一击真的有力量,桌面上放着的茶杯都荡出水来,你们这类人还真玩出胆量来了,天不怕地不怕了!你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是公安局,不是你们可以胡作非为的妓院!你滚吧,不然把你关起来!丁楠不怕,丁楠已是一副拼命一搏的神态,说,你在指桑骂槐吗?你在说我是妓女吗?今天不说清楚,你不关,我还不走了!这当儿,就来了一个男警察,问明事因后说,算了吧小姐,她不过是打了个比方,你不是妓女你怕谁?丁楠一听,这男警察话里带刺,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她当然不会就此罢休,说,走?就这么走?不,她必须道歉!那男警察笑笑,她也不必道歉,我也不用关你,就像做笔生意,两不找吧。丁楠头一歪,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你这句话,好像也不好听,你也想搅和进来?告诉你,本小姐正不正经,等几天你们就知道了,但要提醒你们的是,本小姐绝不好侮辱,不信,就等着瞧。男警察听了,就有些后怕,毕竟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主儿,迷糊错了,还真怕弄出点什么不好收拾的后果来,便忙堆起笑,说,看看,你这话怎么说的?你们不是在争吵吗,争吵总得有人解劝,解劝也有过么?丁楠没有争回道歉,想想他们也不会道歉,再僵持下去只是浪费时间,就说,你们记住,你们放掉了的人,我会让你们找回来的;你们侮辱过人,你们会知道道歉的。说罢,丁楠不再正眼看他们,径直走了。

其实,丁楠也是气极了,说的几句威胁话,装腔作势而已,不然也不好出门的,只是,气出了,心里的难受却无法排泄。好端端一个正经姑娘、一个大学生,就因为去了那地方,便变得肮脏起来,变得邪恶起来,可那地方没有男人出没,成群成群地出没,那地方会污浊起来么?那里生存着的女人,毕竟是弱小的,毕竟是无可奈何的,虽然不乏自甘堕落者,但终究是极少极少的。丁楠气愤,未必只是为自己,还有那些与她一同生活了几个月的姑娘们。她想不通,这世界到底怎么了?如果说爱她们是一种过错,至少也该同情她们。一个伟人说过一段严厉的话,你同情一个从来没有见过阳光的瞎子,同情从来没有听过大自然和谐声音的聋子,同情从来也不能发出他灵魂声音的哑巴,在羞耻虚伪的借口下,你却不愿同情这种感情上的失眠,这种心灵上的聋,这种良心上的哑……何况,这个人群未必心灵上、良心上就已经聋了、哑了呢!偏见可以让人看不到善良,偏见可以毁掉一个人的希望,偏见也可以杀人呀!

不过,受了一次侮辱,丁楠也收获了一点东西,那便是老女人的“怪”。老女人说她找不到证据的,她果真就没找到。老女人说富人杀人是借刀,借穷人的刀、歹徒的刀,但歹徒是看不到借刀人的,因为借刀人站得远远的,你不穷尽手段,就看不到他的真面目。老女人的这句话说得也有理,你不信还真不行。信了呢,丁楠还真有些失落了,她被打了就这样完了?汪芹的店被砸了就这样砸了?难道像她们这类小人物,只配说生存难、苦难多,而不能去追踪生活的真相?伤了,伸出舌头,舔舔伤口?受侮辱了,耸耸肩,佯装无所谓?

丁楠茫然,丁楠找不到答案,丁楠就在大街上无目标地走。

这是一座永远都不懂得寂寞的城市,永远都不会停止喧嚣的城市。已是隆冬,树叶凋零了,树枝枯萎了,寒气像刀一般锋利,在光秃秃的楼廓的缝隙间穿梭,可是人呢,依旧如潮水般地在大街上涌动,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幸福的笑,挂着快乐的笑。他们真的快乐吗?一本书上说过,白天是穷人的,夜晚才是富人的。于是丁楠就觉得,她周遭人的笑,沾带些勉强,沾带些苦恼。到处是商店,到处是花花绿绿的世界,但到处都是讨价还价的顾客。富人是不还价的,潇洒地扔出一扎钱,换回一件物品,这是他们的欢乐;穷人不还价不行,价还了,换回一件物品,他们就有了满足感,就有了成就感。于是丁楠又想到,人人都在这样生活,我为什么就不行呢?我是不是自己在折磨自己?我为什么不能在这种生活中寻找到一点满足?不过,这只是她一瞬间的念头,她心里对恶有一种仇视,如果不释放,她会永远轻松不了的。而要轻松起来,她必须成就一件事,必须把路走好。走路是有技巧的,走路也是要磨炼的。小时候学走路,有母亲搀扶,虽走得歪歪倒倒,却也洒满了一路咯咯地笑。母亲看了欢喜,自己也觉得有滋有味,跌倒了,爬起来,再走;到了不要人搀扶的时候,走路就不再只是磨炼了,而是技巧。老家是山区,有的是盘山小道,像羊肠一样纤细,也像羊肠一样千回百转,你不会走捷径,你不会选择,你就会迷失,你就会走上一条永远也没有尽头的路。她的父辈们,父辈的父辈们,他们也在走,不断地走,不停地走,走了一辈子又一辈子,就没有走出这条路。在路的面前,他们总抱着希望,但路总没有给他们希望,他们痛苦,他们彷徨,却也不抱怨,他们只懂得磨炼,不懂得技巧,他们认命。起初,丁楠也像他们一样地走路,只是后来,丁楠有了走捷径的条件,那便是读书,读上大学的书,于是丁楠走到了盘山小路的尽头。可是,天宽了,地大了,路也多了,丁楠也茫然了。丁楠茫然,不在于路的纤细,而在于路的复杂。老家只有一条路,不管如何盘着大山爬行,不管人如何行走,总能从起点又回到起点,人是大山的,大山永远不遗弃你。而现在,丁楠走出了盘山小路,就再也回不到起点了,每条路都是新的,崭新的,路上有多少障碍,又有多少陷阱,谁也说不清。只有走过,才有感知;只有触摸过,才有感受。问题还在于,你原本不属于这条路,要强行挤进这条路,便又回到儿时,要有技巧,还得有磨炼。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充满了乐趣,有的东西你是回不去了,有的东西你还必须捡回来……关于走路,丁楠有了这些想法,有了这些感悟,丁楠就揣摸着下一步的路,虽然一切都是未知,但得走下去。

下一步的路在哪?当然是去当一名记者。娱乐城是去不成了,但娱乐城是她进入这条路的开始。开始了,就不能退却了,尽管开始得艰难,也开始得凶险。于是,丁楠便想到了狗日的陈天一。狗日的陈天一,也不知是狼披着羊皮,装善良,还是羊披着狼皮,狐假虎威,反正,只有找他了。

大街上,依旧人满为患,依然熙熙攘攘,丁楠便找到安静的一角,给陈天一打了电话。电话通了,丁楠原本想把前天和昨天发生在娱乐城的事先做番解释,陈天一却不让她解释,说,老同学,我都知道了。我很欣赏你的勇敢,是我的同学,我的同学就该这样儿!你深入虎穴,得到了一手材料,又保住了自己的清白,不错,真的不错。你是不是想说不想在那鬼地方再待下去了?我同意,完全同意。不为别的,就为你的选择,你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陈天一的话真多,连珠炮似的,密得都没法打上标点符号了。丁楠不喜欢罗唆,尤其不喜欢和他罗唆,就说,我现在想见你。丁楠想见他,是想谈谈文章怎么写,假如这是走路,就是上路了的第二步。陈天一听了,却不胜惊喜,当然也不知是真喜还是假喜,答,你约我?我天天做梦都等着你约我呢。行,你说在哪?十分钟到不了,我是孬种,以后也就别想你了!假如是平时,丁楠会借机治治他,随口说一个远远的地方,不是孬种也把他治成孬种,但她眼下没有这种闲情逸致,就说了一家离他报社很近的茶楼。

丁楠赶到茶楼时,陈天一已经到了。丁楠先看到的不是他的人,是他的车。车虽破旧了些,大众品牌,但停在茶楼门口特别上眼,比旁边的宝马还上眼,这都因为那破车前方的挡风玻璃里面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新闻采访”四个字。小偷小摸怕警察,无德无能怕领导,有钱有势怕记者。这三怕是老百姓编的,老百姓看得透,老百姓就成了编歌谣的权威。老百姓把记者编进去了,就足以说明记者的分量。所以,狗日的陈天一就对丁楠说过,哪个老板想用“宝马”换他的破坐骑他都不会干的,假如没有了那个牌子的话。陈天一知道,或者陈天一尝到过甜头,有那牌子没那牌子就是不一样。其实,丁楠才不信他的鬼话,有宝马车他会不要?他是那种在哪儿就把哪儿的权利用尽的人,他坐上了“宝马”,他肯定就能为坐“宝马”找出好多的荣耀来……之后,丁楠就进了茶楼。老远,就有老板迎过来,问是不是找陈大记者的,丁楠说是。那老板便更加热情起来,又是躬腰又是笑,忙把她引向一个包厢。丁楠走在这老板的后面,就没看到他的腰伸直过,步子都是碎碎的,唯恐步子大了,会显得不热情不诚意似的。丁楠就想笑,如果这老板不是一个男的,她敢肯定,他会把她背进去或者抱进去的。进了包厢,早端坐在那儿的陈天一便一下跳了起来,说,老同学,我没说假话吧?十分钟,我人到了,心到了,茶水也倒了。待老板退下后,丁楠就说,这茶楼的老板,小本经营的主儿,也能孝顺你?陈天一得意,但却说,什么话?这叫关系。你明白关系是什么吗?关系就是网。网是什么?就是一根又一根的线交织起来的工具。有了这工具,什么都有了。丁楠听得似懂非懂的,但却明白他又在卖弄深沉,无心去深究,就直奔今天的主题,问,陈天一,你还真是神通广大的,娱乐城里发生的事你都知道?陈天一就自负地笑,答道,当然,是事后知道的,要是事先知道,我就去充当英雄救美的角色了。我这人呀,不一定见人就救,但你,我是会救的。你信不?陈天一说罢,眼睛就有了邪气,看着丁楠的眼,装出了一派深情款款的样儿。丁楠不想得罪他,就说,我信。只是你也不该在我的身边安插眼线。陈天一说,你又错了不是?你是通过唐老板介绍给何经理的,何经理为唐老板打工,出了事,她能不告诉唐老板?你又是我介绍给唐老板的,你有事,唐老板又能不告诉我?你们女同学,就是心眼多,好像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都得提防着似的。丁楠觉得他说的也有理,就笑,我说老同学,你也不大气,我问个来由,你就借机打击我们女生,你就不怕哪天大伙见了面,我告个密,把你整治得四脚朝天?陈天一就坏笑着说,到时呀,你舍不得别人整治我的,所以嘛,你也就不会告密。丁楠知道这狗日的陈天一话里藏话,歪着,就装作不懂,说,那你就等着瞧呗。陈天一见丁楠并不上火,就一语双关地说,我现在就等不及了,你说怎么办?丁楠见他有恃无恐,便想给点颜色他抹抹,说,狗日的陈天一,你别跟本小姐使坏,过头了,我就翻脸不认你这狗了。陈天一见状,忙赔笑,玩笑不是?还当真呢!好好,我们谈正经事、谈正经事。丁楠说,你狗日的把我弄到那地方去泡了三个月,不会不管了吧?陈天一一脸严肃,谁说不管了?你以为我在坑你?我是在帮你!丁楠说,那下一步该怎么走?陈天一故作深沉,想想之后说,这样,你把文章写出来,我明天就去找总编报选题,争取在一个月内见报。丁楠说,这文章该如何写?陈天一又想想,说,一定要揭露得深刻,把你三个月内看到的黑暗,看到的罪恶统统写出来,尤其是那帮类似于妓女的坐台小姐,要残酷无情地剥开她们的画皮,让世人皆知,世人共诛之。丁楠就说,可我认为该残酷剥开画皮的不是那些坐台小姐,她们不该受人尊敬,但值得同情。陈天一说,老同学,你是不是被她们同化了?她们是什么?是恶的根源,是罪孽的发源地。你想想,没有她们,这世界会多么清净!艾滋病少了一条传播的渠道,性病也就不会死灰复燃了,连大街上乌七八糟的广告也没有了……老同学,你幼稚呀!丁楠就吃惊,就眯起了眼睛,说,如果她们真是罪孽的根源,那么,她们身上的恶又是从哪里来的?陈天一被问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还好,这当儿,丁楠的电话响了,是小不点打来的,小不点的声音带点哭腔儿,说,姐,不好了,丛丛小姐可能自杀了……丁楠不敢相信,问,你、你怎么知道的?小不点就说,姐,你别问了,我在娱乐城等你,你来了,就什么都明白了,要快呀……

丁楠急忙收线,且对陈天一说,快,送我去娱乐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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