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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欢乐行程(1)

小说: 尘埃飞扬      作者:阿来

一场雪就把萧索大地变成了天堂。

阳光照亮起伏的山峦,蜿蜒的河流,孤零的村庄和覆盖这一切的白雪。野鸽群在天空中往复飞翔,搅起一个巨大的欢快声音的漩涡,在春天里分群的鸽子聚集起来,这样不知疲倦,在清冽的空气中欢快飞翔。

这个鸽群翔集的村庄叫做机。机村在大渡河上游,群山到草原的过渡带上。河谷开阔,山脉低缓。

阳光照亮格拉的脸。格拉是个很野的孩子,村里人说是没有父亲调教的缘故。次多则是有父亲而且调教很好的典范。可是次多不快乐,格拉快乐。格拉那张脸平常污垢很多,十天半月才会洗上一次。要不是他喜欢打鸟,要不是打鸟时喜欢到泉水边上,十天半月也未必会洗上一次。有些鸟喜欢落在泉水边的湿土中,享受那份湿润与沁凉。格拉静静等待小鸟飞来,有时就会遇到前来背水的母亲,她放下水桶,说:“格拉,看你那张狗一样的脸。”

顺手一下,就把儿子的头摁进那一凼洁净的水中。又搓,又揉,最后用十指做梳子,清除头发中的草屑与松罗。格拉吱哇乱叫,母亲就会开心地格格笑出声来。

母亲一把一把撩水从上往下洗他的脸。

格拉的脏脸会把一凼水洗变颜色。母子俩坐下来,听从石缝中淌出的水潺潺作响,把那些污水冲掉。母亲有时会哭:“十六岁我就把你生下来了。”然后她又会笑,“你的脸跟狗的脸一样,难怪我认不出谁是你父亲,你汪汪叫啊,格拉。”

这张脸其实不像狗脸。额头宽阔,亮堂,下巴尖削,且日后会方正饱满。只是双眼细小,明亮,聪慧中有一点猎犬的狡黠。两颗犬齿那么雪白,醒目地獠出嘴唇。

母亲背上水,桶的底边靠在腰肢上。向前走动时,腰肢就好看地起伏。“来吧,”她对儿子说,“格拉,我们回家了。”

格拉就是狗的意思。格拉是小名。格拉没有大名,因为没有父亲。

满屋子的亮光使格拉醒来,立即他就听到了鸽子飞翔的声音。他一醒母亲就知道他醒过来了,不是相依为命的人不会有这样的感觉。“你不能穿新鞋上路了,”她的声音从外屋传来,“下雪了。”她的声音显得那么兴高采烈,“你就系一条新腰带吧,红色的那条。”

母亲又喊:“快点啊,次多都来了。”声音圆润清脆,像是姑娘的嗓音。这嗓音常常招人议论。但是依然是母亲的声音,像把阴暗的房子和时日照亮,仿佛镀上一层白银的雪光一样。

次多是一个大家庭的孩子,他家里有一些值钱的东西。解放前是中等境况,解放后就成了富裕的人家。这种家庭严谨,节俭。这种家庭出身的人往往精明强干。但次多的一切却和家里人相反。现在,次多像平时一样拉着架子车来了,那样忧郁,那样沉默。车上装一袋胡豆,胶皮轮子压过积雪咕咕作响。等格拉吃完东西,次多已经把他那一袋胡豆弄上车了。于是,两人上路了。

新雪那么光洁,那么明亮。平常老实巴交的次多沉静的忧郁的眼睛那么闪闪发光,平常紧闭的嘴微微张开,有点惊喜的样子。

鸽群仍在天上飞舞,要等阳光融化了积雪,它们才能降落到翻耕过的土地里找寻食物。但它们好像不为积雪是否来临所焦虑,那样子奋力地凌空飞舞,在天地间抛撒欢乐的音符。

“看哪,次多!”

次多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到大路上只有他们自己的脚印与车辙。村子早已退隐到起伏山峦的背后去了。

现在,他们感到了故乡村庄的偏僻,宁静,以及和整个世界相距是如此遥远。就是他们,两个乡村的孩子,拉着重载的架子车从村子里出来,去三十里外的镇子刷经寺。用胡豆去换大米。镇子矗立在草原边缘,经常被无遮拦的风打扫,因此是一个洁净的镇子。风使空气显得稀薄,甚至阳光也是一样。镇上有一家三百个座位的电影院,用铁皮制作火炉与烟囱的手工作坊,百货公司和公共澡堂等等。镇上的居民有半年没有菜吃。于是用大米换胡豆。本地产的胡豆煮过,加上盐、油、辣椒面可以送饭;干炒可以佐酒。机村邻近的村子每年都有人去换些大米,给病人吃,或是节假日期间一家人一起享用这种精细的食物。机村却没人去换。像次多家那样有势力的人喜欢谈论自尊,喜欢用自己的看法给别人的生活定下一种基调,除非你从来就像格拉母子一样在这种基调之外。从前,次多家的基调也是由别人给确定的。现在,次多的二叔做了村长。他们就开始为别人确立基调了。

这样好,他们说,这样不好。

这是好的东西,他们说,这东西好吃。于是你就吞咽这种东西。在那里,次多首当其冲。有这样的机村人在镇上看见换胡豆的人挨门逐户,东家三斤,西家一盆。镇上那些吃国家粮的人明明十分需要,却做出高傲的样子。他们就说了。我们机村人不要这样。

次多的爷爷是一个自尊的人。近来却被越来越坏的胃所折磨,几乎不能进食了。格拉母亲说:“去给你爷爷换点米,不然他要饿死了。我们也换一点过年。”

次多回去说时,他们不答应。他是晚饭时说的。他爷爷后来就呻吟了两个夜晚。他们就同意了。

一只野兔从路中间跑过。看到人来就躲进了柳丛。它拼命把脑袋往雪里钻,柳树落尽了叶子,变得那么稀疏,它高高撅起的屁股就暴露无遗了。

“它以为它藏好了呢?”

次多从腰带上拔出弹弓,攥紧一团雪。雪团准确地弹射在它的屁股上。

“吱哇!”兔子叫了,往柳林更深处窜去。格拉用手罩住嘴,立即,猎狗清脆的吠声响起来了。兔子无法在冬天的柳丝中掩藏行踪。它窜到哪里,哪里枝条上的雪就簌簌下落,纷纷扬扬。

次多笑了。

“你笑了。”格拉说。

次多又笑了一下,脸上肉又僵住了。

山谷越来越宽阔,山变得更加低矮。退到离大路和河流更为遥远的地方。四野寂静无声。格拉大声呼喊自己:“嗨——,格拉!”声音传开,没有回来。却听到次多说:“天天下雪就好了。”

“你说话了,次多,”格拉高兴地说,“你还笑了。”

次多想:是啊,我笑了,我说话了。而在那个大家庭里,长孙也和长子一样处于一种隐忍的地位。次多把糖给央宗妹妹。次多给弟弟西拉叠个小飞机。次多给加央妹妹……次多!说几句话,逗逗他们,叫他们不要哭了。怎么你也哭丧着脸,总不说话。脸上肉像死了一样,连笑也不会。你……你看……来了亲戚什么你也喊个人,笑一笑啊。

次多心里山清水碧,但确实不容易说笑出来了。

“次多,嘿!”

“嗯。”

“晚上我想你不会来呢?”

“你叫我是要来的。”

“真的?”

“真的。”

“你不嫌我和阿妈是人人都看不起的?”

“不。我还怕你恨我们家呢。”

前面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车子上去,又后退;上去,又后退。最后是格拉用肩膀顶一只轮子往前一圈半圈,用石头支住,再去顶另外一只轮子。

终于上了坡。两个孩子在雪地上仰天躺下了。

喘过气来后,格拉说:“我们真行。”

次多又笑了。

路上经过几个村子。遇到的成人都给他们以很高的礼遇,那就是和他们像面对大人一样地交谈、问候。他们说:看哪,天一下雪心里就好过一些了。只有一些和他俩年纪相差无几的孩子们向他们投掷雪团,高声叫骂来使嘴巴舒服。他们还唆使狗,跟在后面凶狠地唁唁吠叫。

起先,雪地里没有石头,他们就拉着车飞跑。跑啊,跑啊。狗却越追越凶,吠叫得更加疯狂。突然,格拉停住了,转身也愤怒地对着狗凶狠地吠叫起来。车子仍然带着次多前冲,听见原先三只狗的叫声变成了四只,四只狗的叫声混合在一起,然后就悄没声息了。他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孩子被狗撕扯,殷红的血在他眼前的地上飞洒,更多的汗水从背心流下来了。

等他停住脚回头,却看到三只狗在雪地上欢蹦跳跃,绕着躺在地上的格拉。格拉对天汪汪吠叫,它们也一样汪汪地吠叫。格拉腾身而起,随便把一大捧雪撒向天空。狗们就趴下了,对他晃动尾巴。格拉含住手指。打一个长的唿哨,狗们就掉转头奔回它们的村子去了。

又是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这次,挣扎许久,把好大一片雪踏成了泥泞,他们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后来是分成两次才把胡豆拖上坡去,擦去满脸汗水,才问:“先就怎么没有想到呢?”然后就放声大笑了。

这次,两人是同时开始笑的。只是次多笑得很沉静,格拉笑着笑着就躺在了地上。格拉把脸埋进雪里,抬头时就留下一张脸在雪地里。他说:“次多,看我雪中的脸,跟水中的不一样啊。你也来留一个吧。”

次多就趴下,把脸平平地印向雪地,格拉还在他后脑勺上加把劲,按了一按。

一张宽脸,一张窄脸就留在了雪地上,轮廓光滑清晰。只有眼睛模糊不清,因而显得忧伤迷茫。

“给他们安上一对宝石眼睛。”

“珊瑚就可以了。”

“那样的眼睛看得见吗。”

“算了,那样就成了菩萨像了。”

那两张脸嘴巴是笑的。

当他们从那两张脸上抬起眼睛,远处镇子像一堆不规则堆积的雪撞入眼帘。

“刷经寺,”格拉叫道,“我们要到馆子里吃好吃的东西了。”

“你有钱?”

“阿妈给了我五块钱,以前是留下过年的,她说有了米过年就不要钱了。就把钱一张一张数给我了。”

“我只有一个馍馍。我以为会给我一块钱的,他们有,你知道。”

“算了。”格拉说,他看到次多忧郁的眼睛里备感孤独的神情。

“只有一个亲人,”次多说,“那样子才真好。”

“我知道人家说阿妈话有多么难听,可我爱她。”

平常,和母亲一样总是没有来由就高高兴兴,被人说成是一种疯癫的格拉。现在他一声不响了,弓下身子拉车。身子很低,拖着脚步,脚尖推动一堆积雪,像犁破开泥土。雪从鞋帮上头进了鞋子,在脚背上融化,沁凉的水在脚下有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到了进镇子的一段下坡路上。这段路一直和镇上的大街连成一气。他俩奔跑起来,双脚踏起的雪花不断撞在脸上。车速越来越快。格拉飞身上了板车,手中挥舞拉边套的纤绳,喊:

“驾!”

先是红柳,后来就是带院落的房子往后滑动了。

次多更加拼命地飞跑。身后,伙计的笑声响起来了,笑声抛洒在闪闪发光的街道中央。

他们一直到镇子正中的小广场上才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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