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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银环蛇(2)

小说: 尘埃飞扬      作者:阿来

蛇就从山里人跨出草丛的地方尾随而出。它的三角形的翠绿的头抬起来,搭到一枝横斜的牛蒡上。这时,仿佛有一台空调机开动了,我们都感到了飕飕作响的冷气。大家惊呼蛇的时候,山里人明知是蛇,但脸上依然保持着给女士献上叶子时的勇敢庄重的样子,淡淡地说:“那是蜂鸟。”

丈夫把妻子挡在身后:“屁!热带才有蜂鸟。”

蛇就在那里,它把头从草棵上挪下,慢慢爬到路的中央,就停了下来。它的身子也是翠绿色的,上面有一道道银环,像一条丢弃的绕着银丝的绿色绸带,年轻女人们用来束发的那种绸带。

三个男人捡起了石头,向蛇砸去。开初那些石头都砸偏了。石头堆积在蛇的四周,足够给它砌一座很像样的坟墓了。蛇从石头中间昂起头来,口中咝咝有声,还吐出两条长长的信子。两个互相不太欣赏的女人紧靠在一起了,夕阳把她俩亲密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三个男人手握石头,一点点缩短着和蛇的距离。石头落在了蛇身上,这下,它打算逃跑了,它害怕人了,可惜被打中的那一段和石头一起陷进了地里。又一块石头落在它头上,它扭动一下还可以扭动的那段身子,死了。

江边人说这种蛇剧毒,被它咬了,人迈不出十步。

大家都擦了一把头上的汗水。

丈夫说:“吓一吓后面的人。”

山里人说:“特别是女人。”

于是,那条尺多长的死蛇给挂在路边的树枝上,挂在人不至于碰到但和眼睛平行的那种位置上。让后面的女人也失声尖叫,让后面的男子汉们背上出点冷汗吧。这样可以使人兴奋,驱除疲劳。做这件缺德事时,三个男人惬意地享受着两位女士亲昵的咒骂。

重新上路时,单身女人讲了一个关于蛇的故事。故事是从《奥秘》画报上看来的:一个阿拉伯贝都因牧人在沙漠里打死了一条蛇,当夜,皓月当空的时候,大群蛇前来报复,前赴后继攻击牧人的羊群和帐篷,到月落时分,羊群死绝,临死的牧人看到蛇组成一条黑色的溪流,波动起伏。

“这种习性是它们从人类身上学来的。”有人用客观的腔调说。

“我们也会受到同样报复吗?”

“那就有许多游客,那些没打蛇的人也陪着我们牺牲了。”

“不准说了!”

妻子捂紧耳朵尖声叫道。我们也立即止住了渲染恐怖的话题,转而用打死一条其实并未向人主动攻击的蛇是否符合人道主义,是否有违绅士风度,是否违反动物保护法来自我调侃,来掩饰刚才的失态。

第二条蛇出现了。

山里人先发现了这条蛇,一股冷气飕飕地爬上脊梁:“蛇!……蛇……”大家立即止住脚步。走在最后的单身女人没有看到蛇,她以戏谑的口气问:“复仇的蛇吗?”

那条蛇从路坎上下来,身子带下来一些疏松的石头和泥沙。这是一条颜色与银环以及头部的形状都和刚刚打死那条一模一样的家伙,只是更粗更长,它从从容容地从路坎上下来,来到大路中央,然后举起了脑袋,两腮不断地鼓动。我们还看到了它细小而凶气逼人的眼睛,看来,它是准备向我们攻击了。

“糟了,那条蛇的妈妈!”

大家嘴里都发出了惊恐而又凶恶的喊声。三个男人扑了上去,用石头、木棍疯狂地击打,等我们住下手来,蛇已经不复蛇的形状而变成一团肉酱了。我们周身像是和老虎狮子搏斗了一番似的大汗淋漓。

妻子哭了。

单身女人在尽力克制不要颤抖。

这里离营地已经很近了。温泉上的硫磺味更加浓重,并且还听到人们扑进温泉游泳池时欢快的叫喊。山里人仍在努力回想棍子是怎么来到手上的。棍子光滑而结实,十分凑手,完全不像慌乱中随手折下的一段枯枝。他用询问的眼光扫视每个同伴,他们都认真地摇头。棍子上粘着一点淡淡的血迹和几片鳞甲。

江边人身上渐渐显出军人的姿态:“解除警报,出发。”他挥挥手,走在了前头。那对夫妻和单身女人走在中间,山里人殿后,手里的木棍上蛇鳞闪烁银光。

江边人走在前头,小心而警惕。我们的人都在模仿他的动作。他环顾四周的姿势,举手投足的姿势。这有点像喜剧片里显得夸张的镜头里一支身份不明的鬼鬼祟祟的队伍。

他的手举起来了,示意停步。

我们就知道又有蛇,第三条蛇出现了。这时,夕阳坠落,山风起来,峡谷里充满低沉而浑然的风声,像深沉的大河在天外滚动。

第三条蛇身上的翠绿已经显得有点苍老了,环上的银光也有点黯淡,粗厚的鳞甲历历可数,它横躺在路的中央,阻断了整条小路。我们僵立在那里,敛气静息。那个无意中讲起的蛇向人类复仇的故事加重了恐怖气氛。现在,人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个故事。这条蛇像段腐朽的树枝横在那里,腐朽成绿色的树枝到暗夜降临的时候就会闪烁幽然的磷火了。蛇像没有生命的东西横在路上,好像特别有耐心,让我们的精神备受折磨。同时在等待更多的蛇的到来。要么就是顺从天命,因为丧亲之痛,而甘心让我们结束它的生命。一个很快失去儿子与妻子的人也完全会有这种表现。我们已经打死两条蛇了,现在又出现了更大的一条,我们是不敢也不愿再向它攻击了。三条蛇颜色一模一样,银环一模一样,只是一条大过一条,这一切都似乎满含暗示。

山谷也变得变幻莫测。

黄昏开始降临了。蛇依然如故,横斜在那里。用那种姿态表现着我们能想到的一切:威胁、抗议、险恶的杀机,或者是悲哀、绝望、等待死亡。这其中任何一点都足以使我们在这陌生的、和蛇身一样翠绿的山谷中感到恐惧。

暮色四合,蛇终于抬起拳头大小的脑袋,用陌生人张望陌生人那样的姿态向我们张望一阵,就慢慢吞吞地从路上爬开了。它爬进草丛时,粗壮的身子使草丛慢慢分开,甚至灌木也轻轻摇晃起来。

草丛又慢慢合拢,蛇消失不见了。峡谷里的风声也止息下来,树丛后斜挂起一轮没有光彩的月亮。这一切都给刚经历过的事情罩上一层不太真实的梦幻般的色彩。

我们终于安全抵达二号营地。

起初,至少有一半人是相信我们遇见了蛇的。但当我们说怎样一连遇到三条蛇时,就谁也不肯相信我们的话了。我们希望后来下山的人遇到死蛇,来证实我们没有撒谎。但那十多号人下来时天已经黑了。他们用一种知道我们在欺骗他们的目光看着我们。他们用不信任的眼光看着我们。就餐时,我们五个人围着一张餐桌,其他人,其他桌子都显得热热闹闹的,而我们自己那种杯弓蛇影的样子,也把自己变得像个被人抓住的小偷或是露了馅的魔术师。

我们最后走出餐厅。

人们都换成游泳衣裤奔向那些温泉。

江边人说:“哼,老头们也去洗澡。”

丈夫说:“人人身上都有污垢嘛。”

妻子说:“那我们也去吧。”

山里人说:“水中也会有蛇的。”

“我不是怕蛇,”单身女人说,“可我不去了,人家在说闲话了。”

“那我们玩牌吧。”

我们于是玩了几乎一个通宵的扑克。因为两位女士不敢回她们单住的小屋,害怕蛇前来报复。而屋外每一点响动都像蛇游动的声音。下半夜,寒气起来,我们仍然继续玩牌,继续支着耳朵,像一只只猫或是警惕的猎狗。

第二天,继续下山。

我们五个人都自动分开了,和那些没有遇到蛇的人结成新的伙伴,骑马下山。甚至那对夫妻也分开了。

好像谁也没有对新伙伴们提蛇之类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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