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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Part2 (3)

小说: 别跟我说你懂日本      作者:王东

《朝日新闻》头版报道,原来谷崎润一郎也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提名,但那年输给了苏联作家帕斯捷尔纳克。给谷崎写推荐信的包括他的竞争者三岛由纪夫,三岛自己也没获奖,窃以为这是诺贝尔文学奖大把大把的遗珠之一。

没来日本之前,对日本文学的最强烈印象是川端康成。川端出身东京大学国文系,另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大江健三郎出身法文系(京都大学在自然科学领域拿出了五位诺贝尔得主说事儿,东京大学只有三位,但在文学奖上是东大一面倒的局面),代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面向:物哀传统和思辨洋风。不过,晦涩的大江令人知难而退(我一直不敬地认为,大江获奖和高行健一样,唯独法国人最感光荣),川端却常常能抚慰我心。特别是生活在日本以后,重读川端会有更加真切的感受。有一次傍晚乘电车,站在靠门的窗畔朝外望去,看到了玻璃上光影幢幢中浮现的一位陌生姑娘的脸庞。她就站在我的左近。心头一紧,想到了《雪国》中那段经典描写:

“镜子的衬底,是流动着的黄昏景色。也就是说,镜面映现的虚像与镜后的实物好像电影里的叠影一样在晃动。出场人物和背景没有任何联系。而且人物是一种透明的幻像,景物则是在夜霭中的朦胧暗流,两者消融在一起,描绘出一个超脱人世的象征的世界。特别是当寒山灯火映照在姑娘的脸上时,那种无法形容的美,使岛村的心都几乎为之颤动。”

这是美的一刻。在川端的作品中,此类珠玉片段不胜枚举,而这些珠玉之所以动人心魄者,在于它罕见的纤细微妙。后来去日本棋院的特别对局室,看到墙上悬挂的川端手书“深奥幽玄”,心底赞叹了良久。

可是,随着在日生活和阅读的延续,越来越发现比起川端,三岛由纪夫给我的触动更深,感受更丰富。三岛后来居上,超越了川端。三岛的出身是东京大学法学系。法学专业的文学家阵容已经足够强大,这里又多了一位重量级选手。不算同样法学专业的亲近感,三岛在我看来,可能是现代最能代表日本精神的作家了。

大多数作家的写作总是暗中围绕他的生活。《春雪》中宫廷和公卿的繁文缛节,贵族学校学习院的规制情形,身体羸弱的清显与研习法学的本多,都可以在三岛的个人履历中找到对应。和川端的破落家庭背景不同,三岛成长于官宦门第,中学读的是皇族和华族子弟学习院,这个经历对他日后的精神世界很有影响。贵族学校是个有趣的地方,三岛在此间体会到了“所谓优雅就是触犯禁忌,而且是触犯至高的禁忌。这种观念第一次教会他肉感,这是长期以来抑压着的真正的肉感”。这让人联想到2008年自杀的AV女星麻生美由树,她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在学习院系统。这位只有短短20年生命的女子,以极其张扬的方式宣扬自己曾和几十名艺人的性爱经历,叛逆行为之下可见心灵的高度扭曲。

三岛的作品中洋溢着美,美是他的哲学、他的宗教、他的生命源泉。但他和川端不一样的,在于美发自“肉体与知性的均衡即将被打破”又“难以打破的紧张之中”,因此,他的美是突发的、矛盾的、极端的。粗暴野蛮和优雅华丽被扭结在一起,形成了奇特的美感。华族出身的三岛喜欢用一个词:优雅。然而,这个词出现的场合常常比较怪异,比如在《春雪》里:“尽管如此,那是一种多么恬静而优雅的挫折啊。”“优雅的挫折”又或“这是一种优雅的死,犹如把脱下的华丽的丝绸衣裳乱扔在桌面,不觉间滑落在黑暗的地板上”。而这种美感是真正日本式的,它已经不仅仅局限在文学艺术创作的领域,而是上升到了民族文化象征的高度。三岛(日本)式的美正是不带道德评断,在恶中追求美,甚至是愈堕落愈美丽,最终成了一次极具破坏性的、暴烈的偏执探险。同样是选择自杀,川端是口含煤气管,三岛则是最残酷血腥的切腹。

我国诗人北岛在诗作《单人房间》中曾写道:“他渴望看到血/自己的血/霞光般飞溅。”三岛也说过渴望见血,他“一看到血,心里就痛快”(《午后曳航》)。结果,三岛确实用他的实际行动印证了自己的期望。

我骚扰故我在

各类骚扰现象非日本所独有,但骚扰电话已成为日本社会中的一个常见现象,报刊和网络上也都有传授各种“击退法”。

说实话,最近好一段日子没有被いたずら了,还有一点失落感呢。

“いたずら”汉字写作“惡戯”,直译就是恶作剧。但在现实生活中,它的含义也指代来自陌生人的骚扰,如“いたずら电话”。推销贩卖内容的电话虽然也令人生厌,但还不算“いたずら”,那种骚扰电话多在深夜打来,有时只是沉默,有时则发出各种古怪声音或自说自话。一般这类电话很少显示来源,因为可以设定成隐藏号码的184模式(在拨打号码前加上184),甚至有利用公用电话的。你固然能将电话设置为拒绝接受不显示号码和公用电话的来电,但会有万一耽误正事之虞,所以,且把被骚扰当做电话的一个功能吧。

我接过的骚扰电话多数是默不做声的,但也有例外,曾在午夜两点多接到一通,那端传来一位女人低沉的抽泣。挂断之后,我睡意全无,走到窗前,想到这世上此刻有多少伤心人夜不能寐,对那位来电者已没有怨言。若真的能减轻一点她的苦恼,被骚扰一下倒也无妨。不过,某男性友人在夜深亦曾被骚扰过,对方女子发出挑逗的呻吟声,被他身边团聚不久的发妻听到,掀起了一场无中生有的轩然大波。

据媒体报道的案例,某夫妇在两年内接到了50000余次骚扰电话,两人心理生理上都遭受严重伤害,骚扰者使用的是无须登录个人情报的卡式手机,导致警方调查进展缓慢。被逮捕后,与受害者相识的骚扰者说她的动机无他,只是觉得对方冷淡了自己。这种骚扰是怨恨使然,但我们通常受到的应该源于孤独。想象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站在街头的公用电话亭里,投下硬币,拨通不相识的号码,既花钱,又挨冻。为的是什么?孤独啊,孤独。我们在异国他乡的漂泊客,多少会理解这种心情。对方只要接了电话,旋即挂断也好,破口大骂也罢,都是一种安慰。

各类骚扰现象非日本所独有,但骚扰电话已成为日本社会中的一个常见现象,报刊和网络上传授各种“击退法”,我估计效果不彰。相识的国人里几乎人人都有过被骚扰经历,严重的如一位女留学生,对方听出她是外国女性后,一天拨打数十次,最后逼迫她花钱更换号码了事。实际上,“いたずら电话”仅是骚扰之一种,尾随(ストーカー)、偷窥、窃取内衣等都算在内。

尾随就是被跟踪,据统计90%是男跟女,10%是女跟男,一半以上是出自“喜爱之情”。警方的案例数据是2008年发生14567件,比2009年增加一成。但这仅是警方立案的部分,应当是冰山一角,我认识的人当中被尾随过的不下十人,却只有一位报了案。

陶渊明《闲情赋》中为了思慕的美人,“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这种情感我们能够理解。尾随者若就是想瞄着“美人”(不论性别)的背影,踩着“美人”的脚步,那倒和陶渊明的理想差不多。然而,有的尾随事件最后发展成住所被探知,以及偷窥、盗窃等暴力犯罪。因此,尽管很多尾随者似乎满足于默默地亦步亦趋,可是对被跟踪的人来讲,当然是很不愉快乃至惊恐的体验。

尾随者的心理状态被称做“执拗”,但它和“いたずら电话”一样,验证着人的孤独和对自我存在的不确定感。在电话或跟踪给对方造成的不快里,和陌生人发生了联系,因此获得了“我骚扰故我在”的自我认知。

香港的日本电影专家舒明提到一个现代日语中几乎成为“死语”的词:垣間見。它指的是平安时代的贵族男子躲在贵族女子的住处附近,偷窥她的容貌。我们中国文学史上,有宋玉被邻女窥墙的典故,所谓“垣間見”也就是扒着墙头或墙缝偷看。舒明认为,日本文化中对这类基于“好色”(爱美)之心的偷窥,非但不加批判,反而赞其风雅。这应当是今之尾随、偷窥者们的有力辩辞吧?但是,跟着走几步路看看也就罢了,偷内衣、拍照片、打电话等可就大大不妥。

骚扰可能违法,可还有合法骚扰者。两位相貌不错的女性朋友曾遭受过日本警察的“合法骚扰”:一位忘记带外国人登录证,虽有学生证为凭,而且离住处不远可以回家去取,就是不容她分辩;一位明明带着护照,偏被怀疑伪造。她们都被几名警察大张旗鼓地带回警署,装模作样地调查一番,等她们错过了本有的约定或被气哭,再宣布无事释放。这种变相的“いたずら”固然等而下之,可还真的拿它没办法。

道即是空

日本文化中的一些内容都有“中空”这个特征,比如俳句的写作、茶道、华(花)道等。

初学日语不久,知道了“季语”这个词。所谓季语,就是表示季节景物气候的词语。据说在俳句的写作中,一般是必定要有一个季语的。可俳句本来只有十七音而已,去掉季语,还能剩什么呢?后来买了一本信笺,发现扉页上全是写信时常用的固定季语,如“值此春寒料峭的时节”、“在这初雁带来秋日气息的日子”……诸如此类的文字,让人想起中国隋唐时代的《书仪》。《书仪》专门罗列按照节气时令的问候套话,并组成固定的首尾格式,辞藻华丽雅致但空洞僵化。《书仪》的流行,是因为有人要模仿贵族的高雅和教养,而葛兆光指出,这种拼盘“使得过去人间交往的真情实感与舒卷自如的文人书札,变成了标准尺寸的零件装配”。日本人可以说把《书仪》的模式与精神学到了精髓,并将其空洞僵化加以发扬光大。

日本人和日本文化中,对自然四季的变换感觉敏锐是其优点,但季语作为符号,实际上没有意义。它们是空的。日本文化中的一些内容都有这个特征:中空。比起季语更闻名也更突显的,莫过于那几样“道”,如茶道、华(花)道。

茶道的说法,唐人称“茶圣”陆羽著《茶经》,“于是茶道大行”。此一茶道,意思是饮茶的习俗和品位。如果茶真的有道,那么道应该在茗品、茶器、泉水和汤侯,而不在于居所、礼仪、姿态和服饰。归根结底,茶是要喝的,人是饮茶品茶的主体。日本的所谓茶道,用外在的烦琐甚至古怪的形式,冠以生硬比附的玄谈奥义,弄得买椟还珠,失去了品茶的真谛。

曾经看过一次茶道表演,表演者属于著名的里千家流派。坦率地说,不论是茶道、花道,我无法区分这些流派的区别(日本插花艺术协会有500多个流派加盟),看上去都是一样的煞有介事。那次观看表演是一次不大舒适的经历,只能出于礼貌表示赞赏并忍耐到结束。不敬地说,有时还会因表演者夸张的动作感到滑稽。

茶自中国传播海外,不论日本还是欧美,最初都是上流阶层的奢侈品(与在中国人生活中的地位不同)。日本室町时代,茶只在贵族与武士中流行,被称为“书院茶”。受到禅宗影响,本来是僧侣的村田珠光将饮茶与宗教文化融合,提出“和、静、清、寂”的原则(华道的基本理念更宏大:天、地、人),茶道或以此为肇始,到千利休而发展完备。不过,我认为考虑到日本历史上宗教势力与世俗武士政权的纠葛关系,茶道的过度阐释毋宁说是僧侣以风雅和修行为名,试图在精神层面控制武士的一种手段。因此,茶道从场所到仪式设计了那么多的繁文缛节,而茶室的入口(日语称“躙口”)更是个只容一人跪爬进去的小洞,里面空间亦颇狭小。这个入口与小屋据说源自《维摩诘经》,维摩诘居士在斗室中与文殊菩萨及四万八千弟子相会,寓意为悟道者的心境之无限广大。可是,茶道以禅宗为极其重要的理论攀附,那些形式上的拘泥却成了“障”,根本无法抵达它所鼓吹的境界。“和、静、清、寂”固然高妙,难道离开形式的束缚就不能参悟了吗?

在今日的大阪城内,可以看到丰臣秀吉当年的“黄金茶室”之仿制品,整个房间全用黄金打造,极尽奢华。它表明茶道之所以受到推崇,得自武人对风雅的追慕。茶道的玄谈确实有一定作用,但不能忽略的是,茶道的集大成宗师千利休也死于丰臣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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