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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追忆(3)

小说: 悲伤的左手之年      作者:白艾昕

切!那人呵呵一笑,旁边围观的也跟着笑。“毛主席他老人家哪有功夫改造你,他老人家日理万机。知道什么叫日理万机么?说了你也不会懂。”他摇了摇头。“还是说说吧,你们这些大老爷们啊,真是无知。日理万机就是他老人家每天在北京要开会,吃饭,接见我们红卫兵,没有时间搭理你们这些改造分子,你得自己改造自己,懂了么?”

“懂,我懂!”白玉玺站在人群中央。“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太忙,没有时间吃我家的饭,要和大家开会,我下回做好了一定叫他老人家。”

那个年龄稍大的朝他笑笑:“这还差不多!李长富,你们新家岭的这个地主还蛮通情达理的么,这样吧,罚他坐三天牛棚,改过自新一下,好好学习毛主席的思想及时改造改造,还是个好同志嘛!”

如此一来,白玉玺就被揪到了新家岭的牛棚里,而李长富在牛棚外。“老白好好改造,别给咱们新家岭的人丢脸。”说罢就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白玉玺在牛棚里蹲了三天三夜,王小翠和穗子急得不知所措。没有办法,红卫兵小将的命令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命令,她和穗子只能每天给白玉玺送三次饭,送了饭也不敢说话,只是相互看看,白玉玺朝王小翠笑笑,然后再看看穗子,王小翠就懂了他的意思。这就是这么多年相濡以沫的感情。

经过改造的白玉玺在思想上彻底重视起来,至少他会背了几句毛主席语录。李长富后来向红卫兵小将作了汇报,由于他的良好表现,这个被村民选举出来的地主,曾经是青龙寨土匪头子的家伙,被评为了公社的“改造模范”。

我的父亲白民乐此时正在公社读初中。那个夏天,他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就在他的父亲白玉玺被从牛棚里放出来以后,他风光地加入了革命小将红卫兵的行列。其实他并不知道白玉玺是他的父亲,穗子也从来就没有告诉过他。他爹叫白玉福,很久以前已经死去,在青龙寨的半山腰上,有他的坟冢为证。

我的父亲白民乐那天穿了一身绿,带着鲜艳的绿色军帽,还挎着红军不怕远征难的光荣包,雄赳赳气昂昂的回到了新家岭。他是受过教育的,当时有这样一句话:一定要与资产阶级和人民的公敌斗争到底,打倒牛鬼蛇神。白民乐为此兴奋了一整天,因为他是学校里第一个参加红卫兵的,他要让母亲穗子看看自己神气的样子,看看自己在同学面前是多么的优秀,因为他也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穗子看到儿子这么出息的时候,眼泪就哗哗的从眼角流出来。她说:“好儿子,真像你爸当年,他看见了一定会高兴的。”

“我爸当年也是这么优秀么?”白民乐纳闷。

“不,我是说很像当年我认识他那时候的样子。”穗子紧紧地抱着儿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由于那个时候流行大串联,我的父亲白民乐和其他红卫兵小将一道,沿着铁路,最后步行到了北京。

我问:“你那个时候看到毛主席他老人家没有?”

“看到了,不过太远,他老人家站在天安门上,我们在天安门广场的最外面,那个时候去的晚了,什么都给耽误了,没有抢到最前面的位子。我就是老远的看了看,也就算见到毛主席了吧,我可是咱新家岭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见过毛主席的人啊!”

我的父亲白民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神采奕奕,唾沫星子飞溅在灯光下面。

也就是我父亲白民乐在北京见到毛主席的日子,家里也出现了巨大的变革。

革命依旧还在继续着。

新家岭村口到处是“打倒革命公贼”“一定要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坚决不让资本主义出现在新家岭”“与一切反革命阶级斗争到底”等等之类的革命口号。如果说前面白玉玺坐了三天牛棚是象征性的话,那么现在进入的这个时期我感觉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那一阵子,革命的情绪异常高涨。公社的红卫兵小将拆了镇上的老财主郭本财的房子。把老财主扒光了衣服,只穿一件土布汗衫在大街上游行。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牌子,写着:“反革命郭本财。”头顶上带着个高帽子,尖尖的,像传说中白无常头上带的那个东西,看上去很是滑稽,游行完毕还要在公社的广场上进行声色俱厉,拳脚相加的批斗。老财主跪着,一声不吭。其实,应该说他没有力气去吭声。红卫兵小将让他向人民赔罪。

郭本财,你有罪么?

我有罪。郭本财低着头。

你有什么罪?

我是资产阶级的走狗。

还有呢?

我是人民的公敌。

还有呢?

我不该反对党的领导。

还有呢?

我不该随便谈论领导。

还有呢?

我不该娶两个老婆。

还有呢?

我不该在镇上修祖宗祠堂。

还有呢?

我不该当地主。

还有呢?

一个带着红色袖章,气宇昂扬的女红卫兵站在老财主郭本财面前一句一句地审问。

郭本财不再回答,他低着头。哆嗦,恐惧,饥寒交迫。

“看来这个家伙反省不够认真,还要继续做人民的敌人。”

“给他点颜色瞧瞧!”一个声音从人堆里扬出来。

“对!让他上凳子。”有人呼应。

郭本财被几个人推到了倒放的凳子上面,让他交叉站在四只腿的方凳子上。有人给他头上顶了两块砖。公社的广场有盏孤独的电灯,高高的悬在细细的电线杆上。在这寒冷的冬季越发显得昏黄,黯淡。

大约一个小时,郭本财在上面颤抖,打盹,但是他怕砖头掉下来,他站着不敢动,甚至不敢想象这样会到什么时候。

“郭本财,反省得怎么样了?”那个女红卫兵扯着嗓子喊。“还有呢?”

“我——不——该——姓——郭。”郭本财一个字一个字,有气无力的从他的嘴里滑出来。

“大声点,让人民群众都听见。”

“我不该姓郭,我不该叫郭本财。”然后他就低下了头。

另一个红卫兵对着凳子踹了一脚:“你名字还挺狂,明显是资本主义财主嘛!你这就是明着和我们作对,叫你不老实交代。”

郭本财在凳子上面扭动,头顶的砖头滑了下来,掉在地上,然后左右晃悠一下最终跌倒在了地上。人群中有人哄哄地大笑。

郭本财脸是先落地的,你可以想象结果是怎样——他掉了四颗门牙。躺在地上,抽搐,疼痛。一个红卫兵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狰狞的面目给人民看:他满脸的血,酱紫色的脸,灰暗发青。

“这就是资产阶级的嘴脸。”他朝郭本财脸上唾了一口唾沫,围观的人也跟着唾。

郭本财忍着疼痛和飞溅的唾沫星。

“这个资产阶级看来还比较顽固,我们让他自己在这里好好反省,明天再来让他交代,今天到此结束。”红卫兵的头目说。

于是人群就散了。

后来,我听王小翠说郭本财被冻死在了公社的广场上,好几天都没有人敢收他的尸体。再后来红卫兵领导的革命队伍出现了两个帮派,在公社的街道上战斗起来,工会开枪打死了另一帮的一个头目,那一帮为了报仇,把工会主席从一个防空洞里掏出来,活活淹死在了大水缸里。再后来又批斗了一个叫张子于的老头,他有四个儿子,分别取名治国,治民,治党,治浩。结果四个儿子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加起来就是:国民党浩(好)。这在当时的背景下就是典型的国民党残余分子,特务,反革命,需要专制,严厉打击。当然他最后的结果和郭本财也差不多,老头忍受不住折磨,自己跳了河。四个儿子除治党外,其他三人也都分别改了名字,叫治共,治产,治豪。也与老头子划清了界限,发誓坚决不与张子于同流合污。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那个时候儿子都不认了爹,还跟一个死人过不去,不同流合污。难以置信,难以理解,难以想象。

这股热情的革命之风很快就吹到了新家岭。新家岭的地主是由村民们选举出来的革命的对象。在中午还没有把旱烟兜放进嘴边的时候,白玉玺就被革命的队伍五花大绑到那棵空心的槐树底下。那个审讯郭本财的女红卫兵小将说:“白玉玺,我们重新来改造你,你接受么?”

白玉玺当时已经听说镇上的那个姓郭的财主的事情,所以十分的顺从:“接受,我白玉玺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地接受。”

“那我问你,你解放前抢日本鬼子的枪呢?”

白玉玺打了个哆嗦,心里想着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丫头小小年纪,她怎么知道。

“解放军上战场那阵,上缴给了解放军,收拾敌人了。”

“那,那个东洋刀子呢?”

“李二歪拿去抗日了,后来听说被国民党的人抢走了。”白玉玺抬头扫了一眼人群,王小翠和穗子挤在人群中,被一群穿着绿色制服的年轻人拦着,眼里闪出的是惊恐与担心。

“有人揭发你在青龙寨当土匪的时候,私藏了两斤黄金和一罐子大烟土。有这回事情么?”

“没有,绝对没有。我白玉玺向毛主席保证,绝对没有。要是真有我就不姓白。”

“嘿嘿!那镇上的那个财主郭本财还说自己不姓郭呢,最后还不是照样被我们处理了吗?你要老实交代,争取对你宽大处理。”

“他对毛主席撒谎!”这时突然有人站出来说。“大炼钢铁的那阵子,白玉玺没有交出家里的那个铁柜子,我亲眼看见的,那是他当土匪的时候从蘑菇屯的薛地主家里抢来的。”这个站出来的人就是那个在青龙寨土枪走火了的家伙,他还带着一个狗皮一般的棉帽子,双手捅在袖口里,对着红卫兵汇报,形象极其猥琐。

“还有谁要反映情况?”

“我!”李长富站出来。他望着白玉玺的脸,那张刀疤深深的脸,举着自己那只只有空气的袖管。

“白玉玺砍了我这只手,就在他当土匪的时候。”

“把白玉玺给我挂起来。你们几个,去抄他的家,把刘二狗说的那个箱子也给我找出来。”一个红卫兵头目说。“给白玉玺用刑,让他老实坦白,这个顽固的家伙,我还以为你会改过自新呢,原来都是给毛主席他老人家戴的木头眼镜,外甥打灯笼,照旧我行我素啊,你胆子还不小呢!”

白玉玺被绑在了一个竖着的杆子上,有人给他的胳膊上架了一根横杠,两只胳膊紧紧地被缠在上面。这时他想起了日本人曾经用过的老虎凳。

“加磅,让你不交代,看你的嘴硬还是咱们的真理硬?”

有人在他的两个胳膊杠子上挂了两个磨爿,他的脚顿时往下陷去。他感觉到背上的横杠开始松动,疼痛在逐渐扩散,像有无数只蚂蚁在里面爬,急速,无法忍受。咔嚓一声,伴随着白玉玺一声撕声肺裂的尖叫,磨爿掉到地上,白玉玺昏死在杆子上。

这个时候,有人抬来了那个刘二狗说的箱子。箱子乌黑,表面上生锈,上面还有一把旧式大锁。

“把箱子打开。”一声令下,有人用锤子砸开了那把旧锁。倒出来,里面全是衣服,红色,金色,绿色,花花绿绿。这些都是白玉玺在去苏州的时候给穗子和王小翠买回来的布料。

“切!这家伙还装死,把他弄醒。”

有人朝他泼了一桶凉水,白玉玺身体一颤,微微的张开了眼睛。

“你看看,白玉玺,你看看,这都是些什么东西?资产阶级腐朽的东西。你留这些东西干什么?白玉玺。”

他摇了摇头。

“不说是吧,你不是厉害么。李长富,他不是砍了你一只手么,今天就让他给你还了!”

李长富吓得往后一缩。

穗子和王小翠冲了上来:“不要,不要。”

“把这两个娘们给我撵走!”这时就有人上来把跪在地上的她们架了出去。

“砍啊!我给你做主,现在是人民政权,你怕什么?李长富!”那人大喝一声。

李长富流着眼泪,捂着嘴巴,右手拿着一把菜刀,战战兢兢,由于手发抖,他不得不用两只手。他走到白玉玺面前,闭上眼,然后锋利的刀刃落了下去。刀子也配合着当时的情境,准确无误的掉到了地上,并且和着白玉玺的吼叫。这一刀下去李长富的那只手就算被还了回来。

地上,五只粗大的指头,染满着血和沙子。

王小翠给我讲这些的时候,眼泪哗哗的,像一支没有尽头的河流,不知要流向何处,流到何时。她哭泣,用手捂住她布满皱纹的脸。破碎,涌动,没有思绪,神伤,脸色黯然。

当李长富的菜刀落下的一刹那,穗子和王小翠吓得昏了过去。

那一夜,风雨交加。整整一个晚上,狂风大雨没有停止,一直到天亮。

白玉玺最终死在村头那棵槐树的窟窿里;财神庙那一夜不知道为什么起了大火,烧死了李长富;穗子死在了白玉玺的怀里,她抱着那只手,面目安详,没有一点恐惧。

关于这段历史,我问过王小翠,但是她闭口不谈,直到她死去我也没有弄明白这段历史的真相。不过曾经听新家岭有着这样几个不同的版本流传着。

版本一:有人说白玉玺忍受不了红卫兵的批斗,挥刀自尽了。因为穗子太爱白玉玺,为了报答他,在那棵老槐树下自杀了。李长富内疚自己砍了白玉玺的一只手,放火烧死了自己。

版本二:有人说李长富砍了白玉玺的手后,害怕得一夜不敢睡。在风雨狂暴的夜晚,穗子拎着一把镰刀砍下了李长富的头,放火烧了财神庙,然后提着李长富的头祭奠了留血过多死去的白玉玺,最后用剪刀刺死了自己。

版本三:有人说白玉玺那个时候压根就没有死。穗子背着白玉玺离开新家岭的时候,李长富杀死了他们,然后回到庙里放火烧死了自己。

关于这三个版本,我无法确认哪一个最终与事实更接近。不过有诸多可以肯定,财神庙失火是真,穗子的死是真,白玉玺死是真,李长富死也是真,不过只字没有提到过王小翠,为什么没有提到呢?因为她压根就没事。

这是公元1973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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