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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小说: 阿来:尘埃落定(纪念版)      作者:阿来

严重的霜冻使北方的几个土司没办法按时种下粮食,他们就只好改种生长期较短的罂粟了。消息传来,麦其一家上上下下都十分高兴。只有两个人例外。对三太太央宗来说,麦其家发生什么事情好像都跟她没什么关系。她的存在好像仅仅就为了隔三差五和土司睡上一觉。对此,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反常的是哥哥。他总是在为麦其家取得胜利而努力,但是,这一天,北方传来对我们有利的消息时,他却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这件事证明了在需要计谋,需要动脑子时,他还不如傻子弟弟。这样的事情不止一次出现了。所以,他才在传来了好消息时黯然神伤。有一天,我专门对他说,那次选择粮食并不是因为塔娜对我说了什么。我说:“哥哥你说得对,那个女人是很蠢的,她要我说罂粟,我知道她蠢,所以我说了粮食。”这句叫哥哥加倍生气的话不是我有意要说的,不是,这恰恰是我傻子脑袋发热的结果。

我开始管不住自己了。

北方传来的好消息使哥哥生气。在过去,我会想,不过是一个聪明人偶然的错误罢了。想完了,仍然安心当我的傻子。而这天不行。就在我走向哥哥,我亲爱的兄长时,心里隐隐知道这样做不对,但我还是说:“你不要难过,麦其家的好事来了你却要难过,人家会说你不是麦其家的人。”

哥哥抽了我一个耳光,我向后倒在了地上。也就是这一天,我发现自己身上的痛觉并不发达,干脆就不知道什么是痛。过去,我也有痛的时候,比如,自己摔在地上了,再比如,被以前的卓玛和现在的塔娜掐了一把。但却没有人打过我。我是说从来没有人怀着仇恨打过我。我是说人家带着仇恨竟然打不痛我。

这一天,我到处找人,要证实一下,人家怀着仇恨就打不痛我。

我找到父亲。

他说:“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打你?再说,我怎么会恨自己的儿子?”

找了一天,也没有人肯打我。这样,我在刚刚证明了自己有时也很聪明时重新成了众人的笑柄。我楼上楼下地找人打我。

父亲不打,母亲也是一样。书记宫翁波意西笑着对我摇头,在纸上写下一句话。我叫门巴喇嘛念给我听。纸上是这样写的:“我失去了舌头,可不想再失去双手。再说,我也不是你家的行刑人。”他的话闪电一样照亮了我的脑子。

那天,我命令加上恳求,小尔依已经举起鞭子了。可是老行刑人冲了上来,对他儿子举起了鞭子。我还以为惨叫一声的是我,却看到小尔依抱着脑袋滚在地上了。这时。几个家丁冲了进来。他们是土司派来跟在身后保护我的,要看看有哪个下人敢犯上作乱,在太岁头上动土。索郎泽郎对我向来言听计从,但今天就是他也没有那个胆量。无奈,我只好再去求哥哥,把鞭子塞到他手上。哥哥拿着鞭子,气得浑身战抖。我说:“你就狠狠打,解解你心头的气吧。”我还说,“母亲说了,我将来还要在你手下吃饭。”

大少爷把鞭子扔到地上,抓着自己的头发大叫:“从我这里滚开,你这个装傻的杂种!”

晚上,好奇心没有得到满足的我,在果园里散步。

果园里有一眼甜水泉,富寨里的水都是从这里由女奴们背去的。下人们背水都是在晚上,一背就背到天亮。在这里,我遇到了前侍女桑吉卓玛。她用十分恭敬的口吻向少爷请安。我叫她从背上放下水捅,坐在我身边。她的手不再是以前那双带着香气,软软的,光滑的手了。她低声哭了起来。我想抱抱她。可她说:“我已经不配了,我会把少爷的身子弄脏。”

我问她:“生儿子了吗?”

桑吉卓玛又嘤嘤地哭了。她的孩子生下来不久就病死了。

她哭着,身上散发出泔水刺鼻的馊味,在薄薄的月光下,在淡档的花香里。

就在这时,银匠从树丛里走了出来。

女人惊慌地问他怎么来了。他说,这一桶水也背得太久了,不放心,来看一看。他转过身来把脸对着我。我知道这人恨我。我把鞭子塞到了银匠手上。白天,我到处找人打我,众人都说傻子现在不止是傻,还发疯了。银匠就在院子里干活,当然也知道这事情。他问我:“少爷真是像他们说的那样疯了吗?”

我说:“你看老子像疯了?”

银匠冷冷一笑,跪下,磕了个头,鞭子就带着风声落到我身上了。我知道鞭子落在身上的部位,但感觉不到痛,这个人是怀着仇恨打的。而他的妻子,过去只轻轻掐我一下,我都是痛的。飞舞的鞭梢把好多苹果花都碰掉了。在薄薄的月光下,淡档的花香里,我笑了。银匠吁吁地喘着气,手里的鞭子落在了地上。这下,他们两口子都在我面前跪下了。

银匠叫眼前的奇迹征服了,他说:“以前,我的女人是你身边的人,现在,我也是你的人,你的牲口了。”

我说:“你们去,好好过你们的日子吧。”

他们走了。我看着月亮在薄云里移动,心里空落落的很不好受。这不怪月亮,而要怪哥哥。对一个少爷来说,我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不怕挨饿,不怕受冻,更不怕……总而言之,就是没有平常人的种种害怕。如果说我还有一种害怕,那就是痛楚。

从小到大,从来没人对我动过手。即使我干了很不好的事,他们也说,可怜的傻子,他知道什么。但害怕总是与生俱来就在那里的。今天,这种害怕一就没有了,无影无踪了。我对自己生出迷茫的感觉。

这种感觉简直要把我变傻了。

我问侍女塔娜:“我该害怕什么?”

她用更加迷茫的眼光望着我:“什么都不害怕不幸福吗?”

但我固执地问她:“我该害怕什么?”

她咯咯地笑起来,说:“少爷又犯傻了。”

我想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少爷有些时候并不傻,只是在”犯”了的时候才傻。于是,就和她干那件事情。干事时,我把她想成是一只鸟,带着我越飞越高,接着,我又把她想成一匹马,带着我直到天边。然后,她屁股那里的味道叫人昏昏欲睡。于是,我就开始做梦了。

这并不是说,以前我的脑子在睡着的时候就没有活动过。不是这个意思。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是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了。我是说,以前从来没有好好做过梦,没有做过一个完整的梦。从现在起,我开始做完整的梦了。

这一向,我常做的梦是往下掉。在梦里往下掉可真是妙不可言。你就那样掉啊,掉啊,一直往下,没完没了,到最后就飞起来了,因为虚空里有风嘛。平常我也不是没有从高处掉下来过,小时候从床上,大了,从马背上。但那绝对不能跟梦里相比。不在梦里时,刚刚开始往下掉,什么都来不及想,人就已经在地上了。而且,还震得脑子嗡嗡响,自己咬了自己的舌头。梦里就大不一样了。往下掉时,第一个念头当然还是想,我掉下去了。可这话在嘴里念了好多遍之后,都还没有落到地上。这时,便感到自己在有风的虚空里飘起来了。不好的地方是,你只是横着往下掉,想要直起身来,却怎么也办不到。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没有办法就是没有办法。有时,好不容易转过身,就看见大地呼啸着扑面而来。我想,人其实害怕真实的东西。不然,我就不会大叫着从梦里醒来。是女人的手使我安静下来。我有点高兴,因为我至少有点可以害怕的东西了。这样活着才有了一点意思。你知道我害怕什么吗?

我害怕从梦里,那个明明是下坠,却又非常像是在飞翔的梦里醒来。如果一个人非得伯什么才算是活着,我就怕这个。

21.聪明人与傻瓜

这年秋天,小麦丰收,接着晚秋的玉米也丰收了。

在此之前,大少爷总是说:“看着吧,种下得那么迟,不等玉米成熟,霜冻就要来了。”

这也正是土司和我们大家都担心的。因为等待北方土司们的消息,下种足足晚了十好几天。

我对父亲说,哥哥的话不会算数。

父亲说:“这家伙,像是在诅咒自己的家族。”

那些年,好运总在麦其土司这边。今年的天气一入秋就比往年暖和。霜冻没有在通常的日子出现。后来,玉米都熟透了,霜还不下。老百姓都说,该下一点霜了。成熟的玉米经一点霜,吃起来会有一点甜味。对于没有什么菜佐饭的百姓们,玉米里有没有这么一点甜味比较重要,有那一点甘甜,他们会觉得生活还是美好的,土司还是值得拥戴的。父亲叫门巴喇嘛作法下霜。

喇嘛说,山上还有一点没有成熟。果然,高处几个寨子的玉米一成熟,当夜就是一个星光灿烂的大晴天,天快亮时就下霜了。一下就是冬天那种霜,早上起来,大地在脚下变硬了,霜花在脚下嚓嚓作响。麦其家本来就有一些粮食储备,现在,更是多得都快没地方装了。交粮队伍不时出现在大路上。院子里,跛子管家手拿帐本,指挥人过斗。下人们一阵欢呼,原来是满得不能再满的一个仓房炸开了。金灿灿的玉米瀑布一样哗哗地泻到了地上。

哥哥说:“这么多的玉米,要把官寨撑破的。”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越来越爱用这种腔调说话。以前,我们以为是因为姑娘们喜欢这种满不在乎的腔调。父亲问:“也许,两个儿子脑袋里有什么新鲜办法?”

哥哥哼了一声。

土司对我说:“你不要想到自己是傻子,想到别人说你是傻子就什么都不说。”

于是,我提出了那个最惊人的而又最简单的建议:免除百姓们一年贡赋。话一出口,我看到书记官的眼睛亮了一下。母亲很担心地看着我。父亲有好一阵没有说话。我的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父亲玩弄着手上的珊瑚戒指,说:“你不想麦其家更加强大吗?”

我说:“对一个土司来说,这已经够了。土司就是土司,土司又不能成为国壬。”

书记官当时就把我这句话记下了。因此,我知道自己这句话没有说错。麦其家强大了,凭借武力向别的土司发动过几次进攻。如果这个过程不停顿地进行下去。有一天,天下就只有一个土司了。拉萨会看到,南京也会看到。而这两个方向肯定都没人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所以,麦其家只要强大到现在这样,别的土司恨着我们而又拿我们没有一点办法就够了。在我们家里,只有哥哥愿意不断发动战争。只有战争才能显示出他不愧为麦其土司的继承人。但他应该明白历史上任何一个土司都不是靠战争来取得最终的地位。虽然每一个土司都沿用了国王这个称谓,却没有哪一个认真以为自己真正是个国王。在这些雪山下面的谷地里,你不能太弱小,不然,你的左邻右舍就会轮番来咬你,这个一口,那个再来一口,最后你就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了。我们有一句谚语说:那样的话,你想喝水都找不到嘴巴了。而我哥哥好像从来不想这些。他说:“趁那些土司还没有强大,把他们吃掉就完事了。”

父亲说:“吃下去容易,就伯吃下去屙不出来,那就什么都完了。”

历史上有过想把邻居都吃掉的土司,结果汉人皇帝派大军进剿,弄得自己连做原来封地上的土司都不行了。因为没有很好的道路通向汉地,所以,总有土司会忘记自己的土司封号是从哪里来的。脑子一热,就忘记了。过去有皇帝,现在有总统的汉地,并不只是出产我们所喜欢的茶、瓷和绸缎。哥哥是去过汉地的,但他好像连我们这里是一个军长的防区都不知道,连使我们强大的枪炮是从哪里来的都记不住。

好在父亲对自己置身的世界相当了解。

叫他难以理解的是两个儿子。聪明的儿子喜欢战争,喜欢女人,对权力有强烈兴趣,但在重大的事情上没有足够的判断力。而有时他那酒后造成的傻瓜儿子,却又显得比任何人都要聪明。在别的土司还没有为后继者发愁时,他脸上就出现了愁云。老百姓总是说当土司好,我看他们并不知道土司的苦处。在我看来做土司的家人而不是土司那才叫好。

要是你还是个傻子,那就更好了。

比如我吧,有时也对一些事发表看法。错了就等于没有说过,傻子嘛。对了,大家就对我另眼相看。不过,直到现在,我好像还没有在大地方错过。弄得母亲都对我说:“儿子,我不该抽那么多大烟,我要给你出出点子。”

要是那样的话,我倒宁愿她仍旧去吸大烟。反正我们家有的是这种看起来像牛屎一样的东西。可我想这样会伤了她的心。母亲总是喜欢说,你伤了我的心。父亲说,你的心又不是捏在别人手里,想伤就可以伤吗?哥哥说女人就爱讲这样的话。

他以为自己跟好多姑娘睡过,就十分了解女人了。后来,他去了一两次汉人地方,又说,汉人都爱这样说。好像他对汉人又有了十分的了解。

土司免除了百姓一年赋税,老百姓高兴了,凑了钱请了一个戏班,在宫寨前广场上热闹了四五天。大少爷是个多才多艺的人,混在戏班里上台大过其戏瘾。

又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在他不在时决定了。

土司说,爱看戏的人看戏去吧。

父亲还说,戏叫老百姓他们自己看,我有事情要跟你们商量。这个你们其实就是母亲,我,和跛子管家。外面广场上锣鼓喧天,土司说出了他的决定,大家都说是个好主意。而大少爷没有听到土司这个好主意。

戏终于演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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